师三爷正对着大街坐在飘窗前的餐桌上,两手交叉,支肘托腮,蝶翼般的睫毛往下扑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目光发直,但是直得刚毅矍铄;神情呆滞,呆滞中又怅然若失。总之,乍一看,厌世得十分有深度。
葛岳峙顶着大太阳从外面走进屋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顿住了脚步。
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的晨曦,似暖金又似琉璃,铺洒在师三爷身上。把他凝成一座沉思者。今天他穿的是纯棉粗布长衫,版式简约,得体大方。因为南方的清晨略带凉意,肩上又披了件薄薄的风衣,花纹是藤蔓版画,一针一线精细繁密。
可是,显然这都是些秋装,并且是深秋装,加棉的!
现在可是春天。三爷居然穿错衣服?他可不是不修边幅,应付生活的人!
不对劲!三爷有心事!葛岳峙心中一动。
昨天的事情还没释怀?不对,后来他已经从毫无心机的师三爷口中,旁敲侧击地把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套了个一干二净,师三爷在他的“鼓励开解”下,已经彻底把徐博雅当成“修身养性计划中一个小小的挑战”,“成功的垫脚石”,“生命中不起眼的小插曲”了。
那么,是林小鱼的事情恶化了?不对,虽然和谈锋的谈判失败,可是林小鱼还在他的监视之中,林小鱼的老师,同学,都是他的线人。
难道是师家出事了?最近国内政局逐渐明朗。顺应时代潮流,人民对接轨国际的愿望日益迫切,这种迫切,使得在这场政治角逐中,改革派牢牢占据了上风,而保守派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是师三爷是从不关心政治的啊!要他为政治烦恼,恐怕他还不知道从何烦起呢。
如此看来,就是师三爷本身的问题了?什么问题?根据他对养父的了解,真相只有一个!
只一眼,电光火石之间,葛岳峙便在脑子里把师三爷烦恼的真相全推敲了出来。他了然于心,举步朝还在发呆的养父走去。
“三爷。”他停在师三爷身边,扶着桌角单膝跪下,仰头凝视对方。
师三爷保持姿势不动,将视线转到他脸上。
葛岳峙深深地凝视他,眸光温柔动人。置于桌上的手慢慢移动,同时嘴里和声说道:“昨天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徐博雅也好,表少爷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师三爷放松下来,搁在膝盖上的手。
师三爷幽幽喟叹一声,将养子的光头抱被子似的抱进怀里。他将脸颊贴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蹭。一边蹭,一边惆怅道:
“唉,哎,往常,现在已经浇好花,喝好茶,喂好鱼,打了太极,练了书法,杀了一盘棋。现在,一件事都没做。今天突然少了两个钟头,这么多事情,每件都很重要,完全不知道从哪件事开始好啊!”
师三爷修身养性三十载,不想一时手抖,昨日一日内连破n项纪录,包括动粗,爆粗口,关注旁门左道知识,熬夜,早上还赖床不起,一直睡到8点钟。
现在,一向按部就班的他生物钟混乱,方向感减弱,面对这反常的现状,他心底生出列车脱离轨道,飞机偏离航道的强烈危机感。
葛岳峙耳边听着他长吁短叹,神情却十分愉悦享受。他将脸顺势埋进养父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嗅闻他的气味。电流从被养父触碰的头皮朝四肢百骸窜动,在血液和神经中枢中激起阵阵电花。他浑身酥麻,肌肉紧绷,舒服得眯起眼睛,喉结蠕动,浑身的毛细孔都舒展开了。
世界上如果还有一片净土,大概就是这里了。他想道,三爷的手果然是带着电流的。
师三爷总有自己一套逻辑,葛岳峙也无法撼动。所以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先把今天混过去算了,从晚上开始再将一切导回正轨。现在,由他去把8点前的任务完成,师三爷可以假装一切如故,进行8点后的生活节奏。
师三爷觉得此法甚好。于是,他自欺欺人地过了一个早上。直到从宠物中心逃出来的小虎斑一脸惊慌失措地扑进他怀里。
师三爷顾不上被溅了一纸墨汁的宣纸,忙搁了毛笔,抓着小儿子两只爪子前后左右地察看。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斑斑,你的皮草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被抢劫了吗?”
小虎斑把身上的草屑泥巴抖擞开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发型,朝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作为回答。被某无良养子设计关进宠物中心打疫苗的小家猫,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起它的满腔悲愤。
师三爷把小虎斑抱在怀里抚摸,越发忧心忡忡。
“儿子,你别乱跑啊,现在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是不知道,人类中还有一类人叫做徐博雅呢……”
小虎斑张牙舞爪:“喵呜喵呜!”
“什么,你是有冤屈的?”师三爷大怒,“难道不是抢劫,而是绑架?好,你说,凶手是谁?爸爸给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