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艺比试一项,自打上午抽出由顾妤馨和慧安比试,众评判和太学、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觉着国子监是必输无疑的。上午的比试国子监只赢一项,太学的李院士便觉着此次五艺的比试太学稳操胜券了,下响的比试书艺国子监定然能胜出,但琴艺完全没有比试的必要。
包括评判也都将下响的比试当成了走过程,本是一场两学盛会,偏就叫李院士的那一算计给弄的犹如一场笑闹。故而下响从观骑楼上的评判,先生们再到两学的学子们,都有些怏怏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果然第一场的书艺比试,国子监的聂霜霜便很容易地赢了花小姐,接着便开始了最后一项的琴艺比试。
比试还未开始李院士就笑呵呵地抚着胡须冲柳祭酒笑道:“哈哈,可算是等到这最后一比了,老夫这坐了一日,真是腰酸背疼,赶紧比罢,老夫邀老哥哥去仙鹤楼喝上一盅如何?”
柳祭酒瞧着李院士那扬眉吐气,得意洋洋的模样,登时直气的两耳轰鸣,闷哼了一声,别开了头。这一回头就见下面慧安和顾妤馨一道起身行了礼,各自登上琴台,缓缓落座。
他瞅着慧安那样子倒也算举至优雅,礼数周全了,不由便暗叹了一口气,心道,罢了,能如此已是不错,起码没给国子监丢大脸。怨只怨他上了老匹夫的当,明年两学比试,哼……
谁知哪边淳王听出了李院士的言外之意,忽而哈哈一笑,道:“本王今儿倒听说一件趣事,听闻下响学子们进场后下面开设了私下赌局,要说这书艺、琴艺两艺比试完全没什么设赌的必要,但这书艺一局没能开出来,琴艺一局却是开出来了的。听说有人压了八千多两银子做赌,赌的却是国子监赢。学子们听闻此事,那真是蜂拥而上,都准备捞这八千两银子,这没两盏茶时候赔率就一路飙升到了一赔九,啧啧。不是本王夸你,柳祭酒,国子生很是团结啊。这份对国子监的爱护之情,当真值当你将这下注之人好好夸赞一番。不过话说回来,这下注之人对沈小姐倒是有情有义的很。”
淳王那语气颇含讥讽,且不说这下注之人是不是一傻子,只他下这等豪赌,挥霍无度的行为,那便有损国子监严谨求学的学风,这种败家子弟,烧钱的货谈什么热爱国子监。而且他那最后一句话,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淳王一言,登时便将柳祭酒羞恼地满面涨红,一时回话也不是,不回也不是,紧抿着嘴,下巴胡须直跳。
李院士那是平王生母李婕妤的父亲,太学虽谈不上平王天下,但对淳王来说也是能压制便压制的。可今日这柳祭酒却一个糊涂中了李院士的套,眼瞅着将天下第一的名头让给了别人。淳王如何能够不气,瞅着他那张涨红的老脸,只在心里暗骂,真真是死读书的老书呆!
李云昶和淳王坐在一处,闻言瞧向场上的慧安,但见她神色沉静,气质从容地端坐在那里,小小的人儿,却难得地透出一股子沉静娴雅之气,不由就想到方才在教舍时,他用手固着她的下颔,慧安那愤怒地跳跃着小火苗的眼睛,放在案上的右手就不自觉地跳动了下,勾唇笑道。
“二哥此言不错,有同窗肯如此倾力信任,说不定这沈小姐还真能有什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举动呢。”
对这个七皇弟,淳王还是了解的,平日别看他温文尔雅,却并非一个会出口为人解围的好心人。听李云昶接话,淳王倒是颇为意外,于是就瞧了眼面容俊美无俦的李云昶,靠近他压低声音嬉笑道。
“怎么?七皇弟瞧着倒是很看重那位沈小姐呢,若不然为兄去父皇那里请道旨意,将她弄进你府中做个侧妃,如何?本王眼瞅着这沈小姐将来定也是个大美人呢,也亏不了你老七。”
李云昶闻言心里不悦,被纤长睫毛遮掩的眸中闪过一丝鄙夷,面上却是一笑,只道:“我正妃未入门,娶什么侧妃?若是将来弄的嫡庶不分,乱了体统岂非违了二哥好意?再者,本王和那沈小姐不过几面之缘,谈什么看重不看重的,还请二哥慎言。”
淳王听他说什么嫡庶,一时弄不明白他是不是别有所指,只又想着若非自己生母早逝,那他只怕早已是皇太子了,不由就心烦意乱了起来,却是将慧安的事抛到了脑后。
关元鹤在一旁将两人的话听的真切,不由掀了掀眼皮瞧了李云昶一眼。
却与此时,下面响起了顾妤馨的琴声,铮然一声打断了楼上各人的心思。
无疑顾妤馨的琴弹的极好,指法华丽而流畅,但关元鹤闻声却皱了皱眉,倒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来。
当时大辉的南边还不安宁,有几股军阀势力一直在负隅顽抗,其中一支便是前朝马国公之孙马广义打着光复前夏而聚集起来的所谓夏国军。
那马广义算是个英雄,纵使大辉一统已是大势所趋,但他仍将广城守得犹如铁桶,使得大辉大军围城数月攻而不克,当年正逢江南大旱,数州颗粒无收,军粮紧缺,朝中无力支撑军备,故而争议激烈,而皇帝已有撤军的打算。
他那时参军不久,年少气盛,在战场上横冲直撞每每都跑在最前头,心也没现在这般刚硬。听闻了要撤军,登时便想到了那些在那场攻坚战中失去的袍泽,怎忍无功而返,让他们白白牺牲,故而就起了刺杀之心。
他策动了几个平日里相处极好的袍泽,专门设计做伪令大家中了敌军埋伏,被当做俘虏弄进了城。也是幸运,竟真被他们寻到了机会,杀死了马广义。广城登时大乱,而大辉当时的统帅正是永宁侯聂延,他及时发现了城中变故,发动进攻,这才攻破城池,而他和几个袍泽兄弟也险险获救。
只那一战虽说他们立了功,但也是犯了军规,一人被赏了四十军棍,因广城与襄阳离的极近,安远侯府闻讯,便将他接到了府中养伤。
那日他被扶出屋晒太阳,便见顾妤芮抱着琴寻来,非要他多讲讲战场上的事情,说那样有助于她体会战争的意境,并向他讨教了一首琴曲,正是这《关山雨夜》。
当时顾妤馨还是个身高不足他腰身的小孩子,她那时听了姐姐的曲子,还仰着婴儿肥的小脸问过他。
“大哥哥,以后馨儿长大也要像姐姐一样会弹好听的曲子,大哥哥也听馨儿弹曲子可好?”
他当时是作何回答已经记不起来了,没想到如今一晃之下,小奶娃娃都已长成了大姑娘。
这次从边关回来,祖母的身体又见不妥,每每他到上房请安她都会唠叨令他早日娶亲成家的事。想想自己这也飘了多年,如今东姜都打下来了,亲事是该议一议了,总得让老人放心才是。
只是这议亲,总是要瞧个顺眼的才成,京中贵女多娇弱,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他却是不喜的。温柔乡英雄冢,他虽不贪恋女色,但也不愿找个整日缠着男人,消磨男人斗志的。
那些个动不动就使小性,要男人时刻回护宠爱的也是不行,那种喜欢胡思乱想、没事就爱伤春悲秋的更是要不得,还有那惯好兴风作浪的、不真不实的、心思诡诈的、易生不满、贪心不足的……统统不能要。当然人也不能长的太丑,但也不能太美了,他对那心高气傲、孤芳自赏的却也没什么好感。
他没那耐性照顾女人,也没那时间整日消磨在后宅,故而最好能寻个厉害的,少了男人照看也能照看好自己个儿的,有些小心眼倒也无碍,泼辣点反倒正好……
关元鹤这边想着想着,不知为何便就将目光移向了慧安。见她神情自若地端坐在那里,沉静地不知想着什么,那样子却是完全未被众人的言论影响,不由目光中就闪过了些许欣赏。
却与此时,顾妤馨的琴声渐渐低落了下去,李院士登时呵呵一笑。
“真是朱老先生的高徒,指法很流畅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错不错。”
柳院士闻言直差没骂上一句,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
那朱存文闻言犹自摇了摇头,却未接口。而淳王见慧安愣在那里,犹自被侍女拉了一把才惊觉着回过神来,不由拍着桌子哈哈一笑,道:“这丫头该不会是睡着了吧,行了,我瞧着这也没什么好比的了。老七,今日你可去瞧过老四?如今天色尚早,不若随本王一起去永宁宫探望老四吧。”
谁知他话刚完,场上便响起了一串婉转的琴音,他诧异回头但见慧安正素手轻扬,有模有样地拨动着琴弦。淳王登时诧异地张了嘴,道:“嘿,这是谁与本王说的,沈小姐上了一年琴艺课却连各音的琴弦在哪里都弄不清?”
他这话却是无人去答,那边国子监和太学的先生们如今和他一般皆是一般的表情,纵使老谋深算的李院士也只差没把眼珠子凸出来了,挂在脸上一日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而李云昶则瞧着慧安勾了勾唇角,目光因专注而显得熠熠有光。关元鹤却无甚反应,他因练武本就眼力奇佳,纵使琴台离的远也能将慧安面上神情瞧的一清二楚,见她先还好好的,弹着弹着却忽而红了眼眶,泪珠滚滚,便只觉那琴音悲悲切切的实在不怎么动听。
他是个不通声乐的,对琴没什么研究,故而听着这凄凄切切的琴音便觉着有些心烦,蹙了蹙眉,收回了目光,可听着听着便还真听出了些门道来。
不自觉地就想起儿时母亲抱着他在大哥的忌日,给大哥上香烧纸钱,母亲偷偷望着天幕垂泪,而那时候父亲却不知身在何处,他曾问母亲,为何父亲不回来见见大哥,大哥定然很想念父亲。可母亲却告诉他,父亲是要做大事的人,大哥会理解父亲的。
想着这些,再回神时瞧见慧安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已挂满了晶莹的泪痕,豆大泪珠儿挂在尖尖的下巴上终于不能承受那份沉重,噼啪地落在琴弦上溅起泪花,他瞧着慧安的面上便带了些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怜惜。只心里却道,小骗子,这次倒不是装的。
而李云昶此刻心里却有些翻腾,他想到首次相见,慧安的回护紧张、想到再次在威远侯府相遇时慧安的有意回避、和她被自己瞧见失态的窘迫、还有在关府她的有意疏离、那日在马车中的闪躲,以及方才在教舍中她的僵硬和怒气,此刻的真情流露,心里不由更是纳闷不解了起来。
这丫头喜欢自己,这点李云昶却是确定的。他虽不是什么风月场上的高手,但自幼长在宫中,亦非那不解风情之人,小丫头的那点心思虽时刻想要隐瞒,但到底道行太浅,她每每见到他时的各种情绪变化,他岂能察觉不出?
如慧安这般年纪,对见过的男子动些小心思倒不意外,只她处处回避,又非是在用欲擒故纵之计,这却是有点意思了。若她是在装,那他倒是要对此女刮目相看了。
且这丫头身上似藏着不少东西,传言说她不会弹琴,粗鄙不堪,如今瞧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若说她是在藏拙却也说不通,因她没有藏拙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