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大笑着离开秦府。
夜已经深了,十月的奉天早就透着凉意,沈蓉却仍毫无睡意。她站在窗台边,静静地望着远处,柔和的月色洒了进来,投射出她倩丽的身影。远处灯火阑珊,却是驻扎在此的jūn_duì,全是秦时竹统御的巡防营人马。
回头望了望业已熟睡的两个孩子,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生活来:认识秦时竹已经十年了,嫁给他也有九年。九年里,夫妻情意绵绵、相敬如宾,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秦振华,已到了读书年纪,在奉天新学堂念书,本来她舍不得孩子住校,想请个老师在家里教,丈夫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学校是社会一角,应该从小适应,不能关起来,拗不过他也只好如此。小小年纪就住了校让她很是牵挂,幸好学堂监督黄炎培、张澜都是丈夫好友,有他们照顾倒也放心。女儿芷颖四周岁了,由于是女孩子,不象哥哥那么调皮,丈夫说要及早发蒙,沈蓉自己就承担了每天教女儿读书认字的任务,倒也其乐融融;小儿子兴邦刚满周岁,每天就只晓得满地爬,藕一样的小腿在地上乱蹬,人见人爱,从做母亲的角度来,自己是足够幸福了。
从做妻子的层面来,她也觉得心满意足。丈夫对他很好,虽然每天都忙忙碌碌,有时也要出去应酬,但从来都很顾家,不像别的男人,有点地位后以后就忙着娶小妾、讨二房,要不就是成天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喝花酒、逛花楼、抽大烟这些常见的陋习在丈夫身上一点影踪都没有。丈夫是个正派人,便连戏、捧女戏子都没有过,这点上真是象极了自己的父亲沈麒昌。
沈蓉一直以有这样的父亲和丈夫骄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更绝的是,丈夫的几个朋友兼拜把兄弟也是这样的人,更让她明白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道理。丈夫每天回来有早有晚,如果有时间就史书、兵法,要不就是练字。虽然秦时竹极力鼓励她学新学,但沈蓉却发现秦时竹从来都不新学,等到真有问题问他时却又能对答如流,他绝对说的上来。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怎么就这么能干呢?还懂两种洋话。自己学了这么多年,勉强能懂一些英语报,果真如别人所说,丈夫特别聪明呢?仔细想想也是,丈夫十年前就教了自己五子棋的下法,自己用心学了许久,平时没事时还经常摆出来研究,但丈夫除了和自己玩以外,从来不和别人下,即使这样,自己多半还是输多赢少。
想着想着,思绪转移到秦时竹身上来了:丈夫是个很开明的人,平时老给自己买新鲜玩意,诸如香水、照相机、绘图工具等各种精巧的西洋玩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特别会哄他开心。丈夫还是个赚钱能手,虽然丈夫从不和他说赚了多少钱,仿佛从来不关心账目似的,但沈蓉知道的清清楚楚,家里的新式产业本来都是作为嫁妆陪嫁过来的,光结果恐怕说翻了十番都不止。
学了算术之后,沈蓉有时也去郭文那账本,每次提起钱的事,对方就说少东家是个天才,赚钱也是能手。谢春秋就更夸张,简直把丈夫捧成了陶朱公再世。光他们这么说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受雇于人嘛,拍拍东家马屁也正常,父亲居然也是这么说,而且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次沈蓉实在憋不住了就问沈麒昌:“为什么你们都夸秦时竹?”
后者哈哈大笑,别的没多说,只说:“辽阳集团手里的二十多万亩地,除三分之一是买来的以外,其他全部是官地,白用的。光这个钱就够别人眼红啦!”
谢春秋常说:“少东家一句话,那年煤炭都赚疯了!”现在又在囤积粮食,好像又要大干一场。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评价秦时竹会赚钱,她始终不相象丈夫是个爱财之人,因为他经常写银票送人,那白花花的银票在他眼里仿佛跟不值钱的废纸一样,说送人就送人,一填就是上万。上次蒙匪战事结束后吴大舌头曾来家里做客,连吃带喝,临走时拿着一张两万元的银票笑嘻嘻地走了,至于打点上官,那就更加不计其数——若不是沈蓉深知丈夫的能耐,这不是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么?
听说徐世昌还当面夸他说能当个布政使。她倒挺替丈夫委屈,觉得凭丈夫的能耐当个巡抚也绰绰有余,当个武官实在是大材小用。
想起丈夫当武官,沈蓉就觉得好笑,丈夫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当军官的料。别他部队练得有模有样的,那全是周羽、夏海强他们帮他练的,他们不在时,丈夫就让郭松龄、马占山带着部队练,自己坐在一旁,不时说这个练得不好,那个练得不好,但自己从来不做示范。
卫队长王运山说:“秦大人马骑得歪歪斜斜,枪打得潦潦草草,手榴弹投得稀稀拉拉。别他平时老要考核部队,标准还很高,如果真让他自己也参加考核,保准是最后几名。”别人这么说可能不了解情况,王云山可是贴身心腹,深知底细,比如说上次马受惊,跑得猛了点,秦时竹居然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哎哟,哎哟”地穷叫唤,幸好没落下病根。想到这,沈蓉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自己也要拿这个开丈夫的玩笑。
丈夫虽然练兵不行,但谋略很有一手,平时老是出鬼点子折腾部队,还经常把部队分开搞什么演习,在沈蓉眼里这就跟过家家一样好玩。军中秦时竹最器重的年轻军官就是郭松龄和马占山,因为他们经常能穿丈夫的计谋,不让他得逞,所以丈夫不但破格提拔两人,还经常请到家里吃饭,完了就是讨论、研究。
郭松龄就是秦时竹保送去京师念陆军大学堂的,毕业时,陆军部里有上他让他留下来的,他没答应,还是回来当了营务参谋。马占山就更不用提了,二十三岁就提拔他当了卫队副队长,后来又派他领兵去打蒙匪,出尽了风头。
丈夫对钱很不重,也反映在对下人和部队上。他每月给家里的下人的钱都要比一般人家给的多,而且还特意声明,有什么急用钱的说一声就行,账房会如数拨给。对部队也是如此,秦时竹的部队每月军饷都要比别人高——他自己掏钱养他们呢,他还别出心裁每月往士兵的家里直接发一部分军饷。平时在军需官那里都备有不少钱,只有是士兵有了急需,一般写个条子,谁都可以去找军需官要钱,事后也不催人归还。特别是上次锡良总督欠发军饷,他很为手下出气,大伙那是感激不尽。
对钱不重,对军纪却是重,有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真象古书上说的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样子,他对部下很宽容,但军纪方面从来不含糊。有次有个军官出去办事,忘了带钱,在老百姓家里吃了一顿,也没留条子,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他耳朵里,他也没说什么,要人包了00个大洋,示意那军官可以回家了。军官嚎啕大哭,大冬天的在自己家里院子外跪了两个小时,丈夫愣是没松口,那军官手下的兵知道了,都纷纷来求情,丈夫硬着心肠也都回绝了。直到最后,有个机灵点的把那家农民请了过来,他们替那军官求情这才算是了结了这事。这事传开后,全军懔然,没有一个敢再犯军纪的。
附近老百姓口碑极好,根本没有什么鱼肉乡里、横行不法的行为,而且这些年把附近所有土匪的剿的剿、抚的抚,全部扫荡干净了,老百姓安居乐业,再也没有人来扰乱他们的生活。连很多地主知道自家佃农家的有子弟加入丈夫的jūn_duì,照例减租一成,以示优待。
丈夫有时候跟自己开玩笑:“蓉儿啊,在新民这一带,只要你说是我的夫人,保管连钱也不用带,走到哪吃到哪。”按以往常情,“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丈夫的队伍要是招兵,很多人都抢着来,一方面确实是冲着钱来,另一方面就是这个部队管教书识字的,当三年兵后,本来是个睁眼瞎的农民也能认识不少字,写写算算的方便不少。
丈夫虽然不象个兵,但做官还是不错的,没有老爷架子,对部下很贴心,责打、体罚的几乎从来没有听说,气极了就是骂一通然后让你复员回家。这种态度再加处事公正,为人不偏不倚,在部队中威信极高,部下个个都很忠心,让干啥就干啥。上回有一次刮暴风雪,院子外值勤的戈什哈有一个突然得了急病,王云山就自己站岗站了一夜,早上起来才知道。问他一个堂堂卫队长怎么亲自站岗,他回答为秦统领站岗心里愿意,再怎么冷也不怕。
正在胡思乱想间,沈蓉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搂住了,后面传来温柔的问声:“这么晚了,蓉儿你还不睡?”不用说,一定是秦时竹。
“刚才亚子他们来,和他们聊了几句。”
“聊得这么晚?有什么要紧事?”沈蓉一脸关切。
秦时竹换了个脸色:“武昌新军起事,我刚接到消息,在和他们商量。”
“武汉有人造反!没想到是真的,严重吗?”
“还记得我和你过的法兰西大革命吗?”
“记得!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武汉不是造反,而是革命,革命党已建立政府啦,朝廷可能招架不住!”
“革命党起事这些年是越来越多了,年初广州的事还历历在目,眼下武汉又闹腾起来了,会不会天下大乱,象法兰西那样血流成河啊?”
“这倒不会,中国与外国不同,不过会乱一阵子。”
“那奉天会不会也很乱?”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就把振华从学堂接回来,你带孩子们去太平镇上躲一躲。”
“那你呢?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不行,我要留在部队,不能说走就走的。”
“会不会让你去打仗?”沈蓉感觉一阵莫名的恐慌,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
“应该不会的。”秦时竹爱怜地着沈蓉,很多事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免得她担心。
“我大概就在奉天维持秩序。”
“那要是奉天也造反,不,也起义了怎么办?你是不是要去剿灭他们,就象以前剿灭土匪一样?我平时常听你说革命党多半是好人?”
“蓉儿,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枪口指着无辜的老百姓的,我从来就只打土匪恶霸的。”
“我信,可我不想离开你,有你在,什么都不怕。”沈蓉依偎在秦时竹的怀里。
“蓉儿,不要这样,要听话,回太平镇上住段日子,你娘不是也很久没见你了嘛,回娘家她老人家会很高兴的。再说,家里有护卫队保护,应该很安全,说不定到时候我也会过来。”秦时竹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调告诉她。
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沈蓉最后还是答应了秦时竹的要求,收拾行李准备回乡下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随后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