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去算,他们挨秦惊蛰一顿揍是只赚不亏的。
可李同熙只是七等武官,又没有参与今日朝堂上的意见相争,此刻他打抱不平对这群老狐狸动手,简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这些人最终让他丢官甚至坐牢,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谁都知李同熙时常打到兴起就连民、匪都可能不分,他动手绝不会像秦惊蛰那般还会有点分寸克制。
就陈寻、姜正道那两把老骨头,若被他下狠手揍一顿,活不活得到下个新年都不好说。
那一群七八个人围上去试图喝阻李同熙,可李同熙是个混不吝的狠人,直接就将这群人全部裹进“战局”,将场面变成了一对多的群架,简直让人没眼看。
事情突然荒唐至此,在场许多无关人等都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沐青霓第一个反应过来试图上前制止,奈何此处狭窄,又这么多人裹在一处打成锅沸腾起伏的浆糊,她根本无法避开旁人靠近最中间的李同熙。
随后所有纠察御史都赶过去,喊话示警的同时尽力想将缠斗成一团乱麻的这些人分开。
门口的皇城司武卒虽冲了过来,却也是手足无措地为难极了。他们又不能帮着自家骁骑尉殴打众官,却也下不去手帮着别人打自家头儿,踌躇半晌后只能选择高声劝阻。
徐静书将秦惊蛰推到城门外后,回身才往里跑了两三步,那群人已经连跌带撞地被李同熙一路打到门口来了。
好在沐青霓终于挤到李同熙近前,勉强拦下了他对那两把老骨头的攻击。
于是他的拳脚多是都冲着稍年轻些的那几个去,赶羊似地将那群人一个个往内城门外踹,好几个人被他大力掀翻在地上滚了两转,嗷嗷乱叫不绝于耳。
混乱中,只有反身回来的徐静书看到,在他们身后的姜正道老脸通红,不管不顾地低头向李同熙后背撞去。
徐静书小时长在乡野山间,对某些粗鄙耍泼的手段有所见识,当下一看姜正道的架势她就明白,那老狐狸怕是觉得今日这场面还不够分量,生怕事情闹不大白吃亏,这是打算豁出去讹人!
若李同熙没留意身后来的是这把老骨头,反手将他重伤,这事就彻底闹大,非但李同熙要丢官吃牢饭,秦大人也可能被拖下水,就连九名殿前纠察御史都会有连带责任!
徐静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迎着姜正道的来路也冲了上去:“姜大人请慎行止步,勿再生大乱!”
姜正道明显是听到了这声示警,步子稍稍顿了顿,却还是没停,正正撞到徐静书。
想是姜正道以为自己撞着的人是李同熙,相撞的瞬间竟胡乱挥起拳来——
一拳砸上徐静书可怜的鼻子。
只眨眼功夫,鼻血就流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青砖上。
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瞪大眼看着鼻血吧嗒吧嗒的小御史,良久无人动作,也无人出声,仿佛天地万物都被冰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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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与接连滴落的暗红血迹使徐静书脚下像生了根。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深埋在心中的旧日噩梦如黑雾般不断上涌。
有瞬间她是恍惚的,好像她根本没有遇到过那样温柔护她一路的表哥,没有遇到她的姑母,没有遇到阿荞,没有遇到表弟表妹们,没有遇到御史台同僚们。
仿佛这几年温暖柔软又充满希望的生活只是绝望中癔症发作生出的梦。等梦醒来,是不是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一直都在甘陵郡王府那间可怕的暗室内?
身旁是活着或死去的陌生小同伴们,鼻端充斥着血腥与腐烂的气息。
随时会有人进来割腕取血,并毫不留情地痛打试图挣扎的药童。
她想,还是不要挣扎比较好。那些人取血还是会尽量想法子给留命的,这样就还有一丝丝希望活下去。若激怒他们,当场被打死,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没长大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住她的后脑勺,抬了她下巴使她仰头,又拿细细软软的巾子按住了她血流不止的鼻子,她才渐渐醒过神来。
回头就看见秦惊蛰与沐青霓的脸,顿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滚落,却又如释重负地笑弯了眼。
不是癔症,没有死。
不但如愿活了下来,还有幸遇到许多温暖的人,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那就要好好站直,认认真真让所有人看到,长大后的徐静书,很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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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大人,言官御史打不得是古来惯例,便是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都不曾对御史动手!”
资深殿前纠察御史高杨隐怒冷声。
泪流满面的徐静书抬手按住堵在鼻子上的绢子,看着脸色煞白嘴唇直颤的姜正道。
姜正道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梗着脖子辩驳:“是误伤。”
徐静书眨眨泪眼,瓮声软软的直视着姜正道:“姜大人,即便只是误伤,但下官在内城见血,始作俑者是姜大人,这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认是不认?”
老狐狸先给秦惊蛰挖坑,没套住她;转头又想将李同熙摁死泄愤,却没能得逞,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使一名御史见了血。
“哟嚯,这下可真是好极了,”李同熙拍拍手,发出幸灾乐祸的坏笑,“有人自己挖坑埋自己咯!”
“这事要看怎么说,怎么算,”到底姜正道是只老狐狸,迅速稳住气势,想出了应对之策,“老夫此刻可是站在内城之外的。老夫一行人下朝出城后与李骁骑发生冲突,当街斗殴,无意间伤到路过的纠察御史,深表歉意。”
他想将事情往“私下里的街头斗殴”上定性,那就只需向徐静书道歉并赔上汤药费,再承担“斗殴犯禁”的罚金,这事就能轻描淡写过去了。
徐静书略略仰头,将手中那张沾满血的绢子拿下来亮给周围人看。
柔软的绢子吸水极厉害,此刻看起来几乎已被血迹布满,非常触目惊心。
周围接连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后,徐静书才不急不恼地轻声又道:“姜大人,请恕下官此刻不便低头,失礼了。烦请您自己看看,下官此刻站在哪里?”
徐静书脚下踩着的地方,正是迈进内城门的第二与第三排青砖之间。
她站得笔直,右手紧握着那团沾满血的绢子,轻轻按在自己官袍心口处那只小獬豸上。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今日奉命进内城当值,对诸位大人所发出的每一句提醒、劝谏与示警,都是我身为法司官员在行使责权。您在我出言示警后并未停止违律行为,并导致我受伤,后果如此,在场皆是见证。无论您今日是误伤还是有意,法司行事论迹不论心,据《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责权细则》第二十四页第三行之条令,请于明日上殿接受御史台都察院主官江盈大人当庭弹劾,由皇帝陛下圣裁对错!”
姜正道愣了半晌,底气不足地指了指一旁的李同熙:“他先动的手,也要弹劾吧?”
“李骁骑未伤及上前劝阻的纠察御史,未达到要被弹劾的地步,按《朝纲》第三卷七十九页第十一行,殴打五等以上官员,由太医官及皇城司指派官员共同验伤,视受伤程度量刑。”
她这么一条条诵出律令出处,让人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向徐静书的眼神十分复杂。
先时瞧着还像个嫩生生柔善可欺的模样,此刻再看却活脱脱是一本《律法大典》杵在那里,莫名就透出一种不容辩驳、不容挑衅的气势来。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嘀咕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怎么会来了个……这么难缠的殿前纠察御史。”
看着棉花似的软啾啾,却是个谁也砸不扁她,反会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的怪家伙。
有点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