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多徐静书出入含光院很多次, 但大都是在主院的赵澈书房、膳厅、小厨房、西北角小客堂几处打转,从未涉足过最里进这处小院。
但她是知道瑶华楼的。
当初她刚被安排上万卷楼读书时,有一回坐太久觉得有些累,正巧那天段玉山有事没有来教她, 她便稍稍纵容自己偷闲片刻, 站到回廊阑干处随意张望歇歇眼睛。
万卷楼与含光院只一墙之隔, 透过院墙外那些参天大树的葱茏枝叶,很容易就看到了瑶华楼的屋顶垂脊与精美飞檐。
当时每日随侍在万卷楼为她添茶果点心、奉笔墨纸砚的侍女告诉她, 那是大公子院里的赏月楼。
那会儿徐静书才来投亲不久,而赵澈的双目也才失明。听说那是“赏月楼”时, 想想太医官们犹犹豫豫不确定他能否复明,而他在人前却得将惊慌与心伤都藏得不见踪影, 徐静书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夜里回客厢后还躲在被子里悄悄抹眼泪。
如今, 他在经历了“情况好转”的喜悦后,突然又回到原点……
徐静书抬起手背压住湿润的双眼,在瑶华楼最顶层的雕花门前驻足。
门扉半掩,夜行并未跟上来。徐静书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使劲清了清嗓子。
“表哥, 我可以进来吗?”
“嗯。”
就这么一个单音, 实在听不出更多的情绪来。徐静书深吸一口气,脱鞋进屋。
里头未见灯火, 墙角几处“仙人承露”烛台上都搁了硕大圆润的夜明珠, 与清雅月华相得益彰, 莹柔清辉映衬得满室出尘脱俗。
因是赏月之处,阁中地面铺了精巧编织的软篾地垫,垫下是棉层,踩上去每走一步都觉如在云端。
进门右手边有五级矮阶,阶上有名木与美玉珠子交错串起的帘幕,帘上又挂了月白轻纱幔,只能隐约看到帘后的人盘腿席地,面朝开阔大敞的“落地见月窗”。
如水月华与夜明珠的光交汇笼着那道孤寂的人影,无端添了几分华美却清冷的落寞,使人望之能感,感之心伤。
徐静书上了台阶后,并没有鲁莽地去撩那帘,只是在帘幕前坐下。
她屈腿抱膝,垂眸看着自己的白袜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软声糯糯憋出一句话来。
“表哥,你……饿不饿?”
徐静书扭头瞥着那道模糊身影,心想此刻的表哥一定不需要听到任何怜悯、同情的安慰,那些话虽善意温暖,却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他心中隐痛。
眼下他看起来实在过于孤高出尘,仿佛随时准备坐地羽化。她得让他多点人间烟火气,这样就能活生生的。
在她自己的经验里,一餐饭、一口糕,这种真真实实的红尘烟火,虽俗气得微不足道,却是治愈心伤的最佳良药。它能让人重振希望与勇气,使人扛住所有的不如意。
帘幔那头的赵澈显然没料到她进来第一句话就不按套路来,顿时僵在那里,好半晌没动也没应。
“我下午散学后就急着从书院回来,什么都没吃,”徐静书不以为意,兀自叽叽咕咕软声嘟囔,“本想着先给你报喜,过后再回西路大厨房吃饭,你却让人把我关在外头那么久。等会儿我回去时,说不得大厨房就只剩洗锅水了。”
这回,赵澈总算有了回应:“所以?”话尾疑惑上扬。
“所以,”她心虚地扁了扁嘴,“你该赔我一餐饭。”
“进书院两年多,考绩没见长进,歪理诡辩倒一套一套的,”赵澈的嗓音轻缓,隐着点无奈叹息,似有笑意,“闹那么大动静非要见我,竟是为了讨一餐饭的债?”
“……噫?”
这语气,哪里有半点旁人想象中的落寞悲伤、孤寂绝望?!徐静书狐疑地蹙眉虚眼,悄悄伸手想要撩起帘幕一角偷看。
“噫什么噫?”赵澈没好气地轻笑,“你过来。”
从赵澈口中说出的“你过来”三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徐静书来说都是个羞人至极的魔咒。
赵澈在含光院小客堂告诉她“眼睛能见些光了”的那回,她因替他高兴而流泪,他却当她是小孩儿顺手捏了她的脸,而她羞愤之下脱口说了一句“你先摸了我的头发,又来摸我的脸”,闹得两人都落了个面红耳赤的尴尬场面。
那次过后,徐静书就时常做一个羞死人的梦。
总是梦到他坐在自己对面,蛊惑人心般笑着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而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就像她此刻这样!
垂着脑袋!红着脸!蹭着步子!走过去!
身后的珠帘哗啦啦轻响,纷乱如徐静书此刻的心音。她拼命提醒自己——
徐静书你清醒一点!这不是在做梦!不是梦!一定要大声回答“不可以”!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