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人哪里有什么有趣, 这是一件至为困难的事情, 堪比凡人成仙。
做坏人多简单, 顺应心里的戾气怨愤, 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就是了,若是姿态够好看, 还要被崇拜喜欢。
日天日地的反派, 被人又惧又怕,不但自己畅快, 还有很多人会仰望追随。
做个好人, 就只有被嘲讽了。
白玉最易见瑕疵, 有光照彻黑暗固然好,若是照见人心丑陋, 自惭形秽之下的妒恨,反过来就要将照亮黑夜的明月碾碎。
所谓好人,不是世人眼里沽名钓誉的虚伪,就是作茧自缚的无能伪善,只有无能之辈才做。
世人最爱标榜,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若一本正经说, 我是个好人,一定要被嘲笑。
人性本是这样五彩斑斓,你不能共沉沦这瑰丽绚烂的世界,偏要追求标新立异的纯白, 不是愚蠢可笑, 就是虚伪了。
做反派固然是有门槛的, 但做好人的门槛却更高。
要有打得过所有反派的能力,还要有打得过自己的能力,更要有不去打那些不够坏的人的能力。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要敢说出来,大家一定嗤笑好大一朵白莲花。
那白衣如月华的仙人静静地说:“他不是为了他们,为了被赞美喜欢才想做一个好人的。他是自己想做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完美的人。”
“正是因为身处黑暗污秽的沼泽,见过了人心最腐烂丑恶的样子,所以才不愿意让自己也被同化。山顶的明月多好看,他想成为那样的明月。”
如人心至恶化身的魔魅,冷眼旁观:“上天不嘉奖好人,世间任何的东西总是趋向于混乱邪恶无序,方士将这称作天意。”
“恶人才会被嘉奖,过得更好,得到更多。纵使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也可以因为不管不顾而得到一时畅快。只有好人不是,自律就是自虐。不害人就注定要被害。”
“好人根本没有什么用,道德什么的,都是用来约束庸人的,只有弱者才会选择做好人。就如同被兵解否认的贺九,天生罪孽的命格,做什么人不好庸人自扰?”
鹤酒卿的眸光清透平和:“你说得那些,是无能为力的弱者和没有能力作恶的人。他们被归类为好人,只是恶人妄图驯化弱者,畏惧好人的手段。”
“在恶人眼里,没有力量的仁善是好的,不会反抗的无害是好的,为了赞美而自我牺牲是好的,服从听命不会思考质疑是好的……所有他们认为的好加起来,就是他们眼里的好人。”
“但贺九不是这样想的,他眼里的好,是能保护这个世界所有弱者和美好的力量。拥有像月光驱散黑夜一样的能力,驱散世间人心恶意滋长的土壤。”
“贺九不需要嘉奖和赞美,他只要不被自己所厌恶的一切同化。生来不完美也心慕完美,朝着山顶的明月一直靠近。纵使死在山道之上,纵使最后只能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仰望天空,那也很好了。”
钟磬静静地看着他,就像黑暗无光的寒夜冷寂:“你怎么知道贺九是这么想的?你怎么肯定,他心里不曾有对这人世的憎恨动摇?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孤寂想要被嘉奖赞美?否则,怎么会有我存在?”
“他不是鹤仙人,他只是一个人。他的生命里,也没有照彻过他寒夜的明月。”
鹤酒卿笑了:“可是,他遇见了顾矜霄啊。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嘉奖?”
暗红眼睛的魔魅怔怔地,慢慢笑了,桃花眼潋滟弯弯,笑得好看。
他捂着眼睛,一边笑一边轻轻地说:“嗯,的确是很好的嘉奖。”
这份嘉奖,只给身为好人的贺九,不是奖励给恶人的钟磬的。
无名天境,天光星辰下的翡翠湖。
邪恶的魔魅入了那个人的梦,化成鹤仙人的样子,问那个人他是谁。
那个人怕他会冷去牵他的手,眸光温柔,说:鹤酒卿。
魔魅忍不住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让他再猜。
那个人静静地凝望着他,眼里情愫漫不见底,说:鹤酒卿。
他好喜欢,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只想抱着他:“你说过,无论我是谁,你都爱我。”
顾矜霄才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这句话是他从鹤酒卿的梦里偷来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是鹤酒卿该多好。
“我爱你,我们回白帝城吧。我想和你,看一遍澜江码头的日出。”
昔日澜江码头上,林幽篁和顾莫问约好的,却已然成空。如果当初林幽篁没有死,或者从一开始就是钟磬,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乘着那座轿辇,看遍天下所有的风景?
钟磬笑得恣意狂妄,笑得语不成声:“看来,我的确不是贺九。我不过只是,贺九对人世那一点心魔恶念。”
“毕竟如果是我在九幽荒原遇见他,我才不会放他走,独自等待这三百年。”
“我会紧紧抓住他,像恶鬼抓住祭品,一口叼回黑暗的巢穴,就算他变成跟我一样的恶鬼,也要永生永世陪着我一起。永远都不放开。”
“就算他死去腐烂,白骨湮灭成灰。”
桃花眼像星辰映在水波闪闪发光,他笑得如蜜一般甜,眼睛里却像流淌着融化的冰河,轻轻地温柔地呢喃:“幸好,我不是贺九。”
所以这嘉奖,本就与他无关。
也好,也好。
……
顾矜霄拔除那把剑的时候,好像看到了漫天白雪之中骤然绽放三千花树。
他好像又一次站在茫茫无尽的九幽荒原之上,却是在那个鬼魅在他耳边描述的世界。
荒原另一头,风轻轻的吹,随着星辰坠落一样的花叶,走来一个雾蒙蒙的身影,缓缓凝成月光一样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