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着意回溯时间的话,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张子翔高中毕业那年的七月。
再具体点的话,是七月二十三号的早上,时间还不到七点半。
更具体些的话,张子翔还可以说出很多细节。比如那天是个晴天,比如那天有风,比如前一天晚上他刚推了个囚犯头。
他早晨六点半开店,因为空气凉爽兼为了放出头一天空调闷在店里的浊气,没开空调,开着门。
那天张子翔穿了件黑衬衫,本以为自己可以特别高大上特别迷人,却出师不捷。他对着一个日本顾客,先是用日语说了句发音标准的“对不起”,紧接着“i”了几下,接近本能地冒出一句:“’tunderstand.”
张子翔所在的咖啡馆开在a大东门边,名字叫“如你所见”。因为彻底地贯彻文艺青年名为潇洒不羁实为无序凌乱的气息,吧台后没有挂着大菜单板。语言不通,说完话张子翔便囧了,一手抓了抓短发,低头去找菜单。本来菜单是放在吧台上的,靠近顾客那一边,常年就放在那,他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指出每一行字的位置。可是真正着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这名顾客是个小巧的女孩,妆化得很自然,甜美含笑。耐心很好,语言不通也不说走。不过张子翔猜想,那是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只有他们家店开了门。
女孩把手指抵在唇边歪歪头,似乎在想交流方式,动作特别可爱。几秒后,便开始笑眯眯地连说带比划。张子翔微笑着,硬着头皮用力听。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男人踏上台阶走进来。七月的清晨热却也没到受不了的程度,他穿着一件浅色的长袖衬衫,袖子卷上去,夹着两本书。
日本人在学习英语时喜欢用假名标注单词发音,致使大部分人说起英语总是带着假名的生涩感,张子翔听着很费劲。男人看出了两人的窘状,走上来与那名女孩说话。短暂地交流过后,他瞥了眼原本放着小菜单的吧台表面,那里空空如也。他问张子翔:“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黑加仑沙冰?”
“哦……有。十五。”
男人又低头与那名日本女孩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头点了点。
因为太早,店里还没有人。吧台里只站着张子翔一个人,他就在一边看着年轻男人与那名女孩对话。动画片看久了,他多少也学来了一些日语,虽自己说来时是表达不清的,却也能判断出其他人的水平。这男人的语句很是顺畅,发音很好听。因为日语中只有高低两个声调,他说起日语的声音显得很沉,特别稳重。
然后不知为何,张子翔注意到了男人的耳朵和脖子交接处。他低着头,因为黑色的头发就在一边,衬得那里的皮肤又白又细腻。
“黑加仑沙冰,要打得稍微细点。中杯,带走。”他抬头对张子翔说。
张子翔哦了一声,转身去舀冰块。
那名日本女生又说了些什么,咯咯地轻声笑了。
张子翔背对着两个人,机器打碎冰块时有几秒轰鸣声很大,他没听见男人回没回话。然后他把沙冰倒进塑料杯里,扣上盖子,连粗管一起递过去。
女孩把十五块钱递给他,用汉语生疏地说了声谢谢。张子翔笑:“不客气。”
那女孩也灿烂地笑,冲他小小摆手,走了。裙子下摆微微荡着,青春又俏皮。
张子翔把目光收回来,看那个男人:“谢谢啊,幸亏你来了,我刚才都有点懵了。平常菜单都在这来着,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人嗯了一声,说:“以前没见过你。”
张子翔又笑,龇出一口白牙:“我刚拿着a大录取通知书,还一个月开学呢,闲着没事来干点活儿。”
“恭喜。”男人说。听着还挺真诚的。
张子翔在小区里跟左邻右舍都挺熟,从查到成绩那天起到现在听了不少这样的话,虽然一直也挺高兴,但只有这次莫名受用极了。他挠了下脑袋,从心底泛出快乐的笑来:“哎呀不好意思,净顾说话了。你喝什么?”
“中杯拿铁。”男人回答,“带走。”
“ok.”张子翔说,“要不你稍微坐边上等下吧。第一杯不香,你是恩人,不做好喝点我良心不安。等不了两分钟。”
男人眉梢轻轻一压,似乎有点迟疑。然后他点点头说声谢谢,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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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见”的咖啡机是半自动式,咖啡做得好不好喝有一多半都是人为控制。店里两个常驻咖啡师白蓉和赵阳手艺都很稳定,“如你所见”虽然价格偏高,在a大这一带名气却很响。
三年前,为了迎合大学生恋爱的“蔚然之风”,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进门右手边是吧台,左手边是普通桌椅。正对门那里设了一堵墙,墙后面是很多吧台桌和沙发,专供情侣使用,可以有效地隔绝行人视线。店里的灯光都做成了暖融融的黄色,是那种护眼灯的颜色,很静,尤其是雨天特别温暖。
那男人就坐在正对吧台的一张桌子旁。张子翔拿着手柄接咖啡粉,上到机器出水口的时候侧着头,无意中看见了男人放在桌面上的书。男人手里也拿着翻开的书,他捏着书脊在看书的左页,书的右半边向上微翘,挡住了张子翔的视线,只能看见桌面上那本书名的后半部分“学概论”三个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学。不过短短半分钟,男人已经进入了阅读模式,微抿着双唇。
张子翔卸下手柄磕掉废粉,突然有点犹豫一会做好了该不该叫他。同时也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认真在读书,那个气场还挺能带人的。
几分钟后,张子翔把纸杯放在吧台上,套上一个纸杯套隔热,试探着叫了一声。那男人顿了几秒回过神,左手撤下去,捏着书脊的右手直接一按,书合上了。然后他的手顺势往旁边一挪,书本底部朝上压在躺在桌面那本书上,张子翔到底也没能看见这人看的是什么。他有点悻悻地收回目光。
男人递钱过去,又说了句谢谢,拿起杯子走了。张子翔目送他出门,发了会呆,便去洗刚用过的奶缸。洗完一转身,吧台前站着一个黑影,他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