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干咳几声道:“狄青,你在西北,朕其实很挂念你。当初传言说你死在平远寨,朕几乎落泪……”说话间,神色满是感慨。
狄青见赵祯真情流露,回忆往事,感谢道:“烦劳圣上牵挂,臣愧不敢当。”
赵祯摆摆手道:“狄青,朕一直拿你当兄弟,可你好像对朕倒有些疏远了。朕当年派你到西北,累及你几乎送命,每念及于此,心中难安。不过这次好了,西夏求和,西北不会再有战事,狄青,朕希望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吧。”
狄青大急,想起八王爷所言,知道这时再请赴西北,肯定惹赵祯不悦。但他无法不说,起身施礼道:“圣上,臣认为,夏国元昊野心勃勃,此次议和,绝无诚心。想当年元昊之父德明也曾奉表求和,但还不是被元昊撕毁协议?西北边防绝不能松懈,误了进取夏国的大好机会。”
赵祯脸色倏然阴沉,冷冷道:“狄青,你可知道,我前几日方接到一封密信。你想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狄青暗自心惊,摇头道:“臣不知。”
赵祯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放在桌面上道:“前几日,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葛怀敏有密报,说手下曹英曾听有人在酒楼卖唱,大肆宣扬你的功劳,收买民心!”
狄青凛然,知道收买民心一事可大可小。听赵祯口气森然,更是不安。
赵祯又道:“其实早在去年,就有人密告说你桀骜不驯,私自募兵,以下犯上,对韩琦等朝廷重臣公然不敬。狄青,这些罪名,你让我如此处置?”
御花园内春风带寒,有乌云卷了天日,整个园子都暗了下来。
所有人见赵祯动怒,均是为狄青担忧。狄青昂起头来,只是说了五个字,“臣问心无愧!”
赵祯脸上怒意一闪,曹皇后见了,一旁忙岔开话题道:“圣上,听说最近广西侬智高亲来京城,求圣上出兵攻打交趾,不知圣上如何定夺的?”
曹皇后只想转移视线,不想赵祯仍不肯错开话题,冷冷道:“侬智高父子自恃地处偏远,以功自矜,当初不听朕的旨意,如今有难才想求朕,那已经晚了!”
狄青虽在西北,但也知道侬智高的事情。
侬智高为广源州人,是广西的蛮夷首领。宋初时,侬氏家族和宋廷交好,得宋廷支持,在广西颇有威信,数十年来,侬氏家族到了侬智高之父侬全福之时,已成广西豪强,势力颇雄。
侬全福当年对宋廷毕恭毕敬,但盘踞广西多年,又因广源州地产黄金,侬全福依仗地利,开发金矿,富强一时。侬全福势力益大,对宋廷慢慢骄奢起来,刘太后当权时,竟自封为“昭圣皇帝”。但宋朝先有契丹胁迫,后有李家父子为祸,一时间管不了侬家父子,任由侬家坐大,但宋廷和侬氏由此交恶。
宋廷虽无力出兵,但侬全福自封为王,惹怒了南方的交趾。
本来侬氏在广西,夹在大宋和交趾之间,一直对大宋和交趾双向称臣,进贡财物,可侬全福称王后,对宋、对交趾一样的傲慢。
交趾王恼怒,对侬全福兴兵,几年前擒住了侬全福。侬智高虽多方营救,但交趾王还是斩了侬全福。侬全福之子侬智高大怒,数次对交趾用兵,但少有作为,如今又向宋廷求助,只想借宋朝之兵以报父仇。
赵祯谈及此事时,明说侬智高,却是暗自警告狄青莫学侬智高自恃身在边陲,矜功自大!
狄青经多年霜雨,如何听不出赵祯的言下之意,一时间心中茫然失落。
赵祯见狄青不语,只以为他服软,心中暗喜,放缓了口气道:“狄青,其实朕是信你的。但只有朕信你,百官不信,朕也不好一意孤行。这次西夏遣使臣没藏讹庞来议和,看起来其意甚诚,宋夏交兵多年,百姓受苦厌倦,议和一事,本是顺应行事,你若喜欢的话,我可让你商谈议和谈一事了。”
狄青知道赵祯是给他台阶下,意思就是,把议和的功劳白送给狄青。可一想到如烟往事,想到郭遵、王珪、武英等人,一咬牙道:“圣上,臣仍不赞同和夏国议和。”
赵祯心中恼怒,一拍桌案,站起道:“狄青,你说什么?”
狄青心中无愧,并无畏惧,说道:“圣上,请容臣说完。”见赵祯面沉似水,也不表达心意,狄青道:“圣上,臣征战西北,也曾亲自刺杀元昊,见过元昊。元昊此人素有野心,一直以想要尽取关中,一统天下,绝不满足眼下的成果。眼下元昊求和,依臣之见,原因有三……”
赵祯冷冰冰道:“有哪三个原因呢?”
狄青留意到赵祯的不悦,还坚持道:“第一个原因就是元昊以退为进,眼下宋军西北众人已众志成城,难有可趁之机。他当然知道大宋更戍法弊端,是以等大宋这批将领离去后,再等机会出战。”狄青知道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祖宗家法,但早已横心,又道:“第二个原因就是,连年征战,边陲榷场不开,宋军渐强,夏军已得不偿失,又不能打通关中一线,这才暂缓攻势,以议和来调整策略,只要时机一到,肯定就是他们之时。而第三个原因就是,臣已得到消息,契丹不知为何,和元昊交恶,已有移兵西进的架势,元昊只怕双向受敌,难以支撑,这才想要议和。圣上,对付元昊狼子野心,只有穷追猛打,全力剿灭一途,不能等其修养生息,再次壮大。臣已说服吐蕃赞普,他已应允出兵。就算契丹并不出兵,只要吐蕃对夏国用兵,我朝再出兵进攻,就算不能歼灭夏国,最少也能尽取横山一脉,横山蜿蜒千里,地势扼要,不亚于幽云十六州,只要能取横山,我朝进攻退守,西北可去祸患。”
见赵祯还是不语,狄青自荐道:“圣上,臣处嫌疑之地,但问心无愧,请命再战西北……”
赵祯脸色陡然一沉,喝道:“够了。狄青,如今百姓日苦,满朝文武同意议和,你竟敢抨击祖宗家法,独唱反调?难道真的认为文武百官,均不如你一个狄青?你说了解元昊此人,是不是就在讽刺朕和百官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狄青不想长篇言辞只为论战,赵祯竟听出反调,不由错愕,强自道:“圣上你听我解释……”
“不用多说了,退下!”赵祯声音中满是森然。
狄青还待再说,突见曹皇后向他使个眼色,又见赵祯怒气正冲,心中叹息,施礼道:“臣告退。”他转身出了御花园,心中满是惆怅,暗想赵祯不解边陲之苦,不知元昊之心,决意议和,那他狄青该如何是好?
赵祯见狄青离去,还是怒气不息,重重再拍桌案,恨恨道:“朕若不是念及和狄青的交情,今日只凭他辱祖宗家法一事,就要治他的罪过!”
曹皇后一旁站起,亲自为赵祯满了杯茶,低声道:“其实几年前,官家不就说过,祖宗家法也不尽然,更戍法弊端重重,这点官家早就知道的。官家曾有意变法,不就是要针对以前传下的缺点?狄青说出了圣上的心思,那很好呀,为何狄青谈及此事,官家这么大的反应呢?”
赵祯鼻孔直冒冷气,道:“朕说可以,他说就不行!这些日子,已有不少臣子说狄青的是非,更有人说狄青升迁过快,自矜军功,若不限制,只怕会有反意。”
曹皇后见赵祯如此气恼,“噗哧”一笑道:“官家,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狄青,你肯定知道他不会反的,是不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对往事念念不忘……”说到这里的时候,曹皇后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柔和如常,“我今日见到狄青,见他面相,看其行事,又见满园春色,他却视而不见,依我看来,狄青分明是个专情、质朴而又随和的汉子。这种人,虽有雄心毅力,但没有野心傲气,不会反的。”
“他若不反,为何念念不忘前往西北?他若没有反义,为何有人会说他是非?”
“想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狄将军不经科举,从行伍之身得今日之荣耀,难免有人看不顺眼。再说这多半也和官家最近要变法有关……”曹皇后说的不急不缓。
赵祯皱起眉头,反问道:“狄青就是狄青,和变法一事何关?”
曹皇后秀眸凝望赵祯,和缓道:“其实官家很多事情都知道。官家有魄力要变法,就不再想用吕相。想吕相虽稳,但已至极位,缺乏变法的决心。官家想用范仲淹,有人不满,但知道范仲淹为人公正,天下有名,为国之心,朝野皆知。若是诋毁范仲淹,只怕很多人都不信。他们动不了范仲淹,但知道狄青和范公在西北,相得益彰,交情非浅。若能从狄青下手,诋毁成行,只怕范仲淹也难脱干系。官家,狄青此人绝无反心,他若没有反心,方才所言,就算激烈些,也不过是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官家的江山,并非对官家不敬。官家对他知之甚深,其实这些话,我本多说了。既然如此,官家难道真的忍心让如此忠臣心冷,毁于朝廷的权势争斗之中吗?”
赵祯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只气他总是逆我心思行事罢了。对了,皇后,朕想变法除我朝弊病,已召回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回京,但变法事大,前段日子,范仲淹上书《条陈十事》,建议变法主要包括,‘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十个方面,朕观其内容针砭时弊,很是中肯,但最近外乱未平,各地流民总是闹事,朕只怕冒然变法,引天下动荡。不知皇后可有什么看法吗?”曹皇后出身将门世家,见识颇精,赵祯倒多和她商议朝政。
曹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前段日子,我倒听说个有趣的考题,不知道圣上可否想听?”
赵祯终于放松了表情,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关注科举一事了?”
曹皇后摇头娇笑道:“和科举无关,妾身想考考官家。”二人坐谈,天虽不冷,但旁边早有人在红泥小火炉上煮水沏茶,随时为天子、皇后斟上热茶,曹皇后示意宫人将铜壶拿下,那火炉炭火烧的正旺。
曹皇后随手拣起一段枯枝,递在炉火上点燃。赵祯不明所以,但饶有兴趣的观看。
那枯枝燃着,曹皇后并不将枯枝投入炉火中,反倒拿到手上道:“官家,这枯枝如此燃尽,就成木炭。妾身想考官家一下,如何能让枯枝燃尽后,还能得完整的木炭在手呢?”
赵祯接过枯枝,笑道:“这应该容易。”他本以为简单,拿枯枝在手只等火燃尽,不想那火逼到尾端,赵祯手指不停后退,终于退无可退,眼看火要烧到手上,慌忙丢了枯枝。
枯枝落地,摔成数截。赵祯脸一红,道:“这事不可能做到的。”
曹皇后嫣然一笑道:“也不见得不可能了。”说罢左手又拿了根枯枝,放在火中点燃。赵祯满是不信,盯着曹皇后。见那火儿渐渐的稍到了曹皇后的手指,忙道:“快丢了枯枝。”
不想曹皇后陡然右手伸出,捏在适才燃过的木炭之上。
赵祯一惊,心道那木炭虽没有火,但还很热,皇后何至于此?才待制止,枯枝已燃毕,曹皇后轻蹙蛾眉,拿着那节完整的木炭道:“官家,妾身做到了。”这才抛了木炭。
赵祯见曹皇后右手两指已被炙得发红,心中痛惜,忙道:“皇后,不过是个考题,何必如此认真呢?快传御医来。”
曹皇后忍住疼痛,还能笑道:“官家,这虽是个考题,但是个关乎大宋江山的考题。眼下大宋江山就像这枯枝,内忧外患就像这火儿,官家要守完整的江山,就不能一再退让,只能忍痛一搏,方能得竟全功。自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变法变法,改旧迎新,阵疼当然难免,若因为这痛儿不敢变革,终于难守江山!”
赵祯长叹一声,望着地上的木炭,良久才道:“不想皇后竟有这般决心劝朕……朕若再瞻前顾后,真的问心有愧了。”望着皇后的那手指,赵祯目光闪动,突然问道:“但我想,这考题并非皇后想出来的吧?就像今日朕见狄青,也是皇后安排的吧?”
早有御医赶到,为曹皇后处理烧伤之处。
曹皇后见赵祯这般询问,笑答道:“我就说官家绝顶聪明,很多事情瞒不过你了。前几日常宁在街上见到狄将军屡次请见圣上,颇为愁苦,这才私下和妾身说及此事。妾身召狄青入宫,一是要询问舍弟一事,更多是为官家的天下。狄青有勇有谋,实乃继曹将军之后难得的良将,只盼圣上能从大局着想,莫要责怪于他。至于那考题嘛,是范仲淹对妾身所言,妾身不过将范仲淹的意思转达而已。”
赵祯见曹皇后如此,心下感动,暗想朕为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女儿家?皇后苦谏如此,朕若再犹豫不决,真的羞愧无地。
一念及此,赵祯已打定了主意,对阎士良下旨道:“召见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