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赞普,国师,属下失职,让奸人破坏了承天祭,罪该万死。可是……属下……这些年来……”那人似乎怕的厉害,已语不成句。
善无畏道:“呷毡,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苦劳。因此你想让赞普赦免你的死罪,对不对?”
呷毡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求赞普看在小人这些年来的辛苦,饶小人一命。”
良久后,唃厮啰才道:“呷毡,你跟了我多少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却不露半分心意。
呷毡道:“七年……”
唃厮啰轻轻叹口气,说道:“是七年三月零十三天。”
呷毡一怔,只是道:“是。”他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不知唃厮啰为何记得这般清晰,更不知道唃厮啰为何要提及此事。
又过了许久,唃厮啰才道:“当年我被温逋奇所囚,你还是个狱卒。若是没有你放了我,我说不定已死在牢笼。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呷毡五体伏地,不敢抬头。唃厮啰又道:“我记得你的恩情,一直留你在身边,将负责承天祭的重任派给你,你一直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虽然没有高官,但你可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你为何要叛我?”
呷毡连连叩首道:“小人没有背叛赞普。”
善无畏一旁道:“你真的没有背叛赞普?承天祭素来不禁来朝拜之人,是以混入奸细不足为奇。但祭台是你搭建,祭台突然爆裂,绝非仓促能行,显然是有人蓄谋已久。你素来心细,没有道理发现不了祭台下的异样!只凭此一点,你这次难逃勾结外人反叛之罪!”
呷毡身躯一震,颤声道:“国师,小人只是一时偷懒……”他不等说完,唃厮啰已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
唃厮啰声音低沉依旧,平静如常,可就是这一句话问出,呷毡汗如雨下,竟不敢分辨,半晌道:“小人认罪。”
唃厮啰轻声道:“你并没有背叛我的理由……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只要你告诉我,我不会罚你。”
呷毡颤声道:“赞普,你真的不惩罚我?”
唃厮啰道:“人谁无过,改了就好。我说过,你救过我,又只是受人利诱,一时无心,只要肯改过就好。”他口气和缓,没有半分怒意,就算狄青听到,都感觉唃厮啰说的诚信诚信。
呷毡再无犹豫,立即道:“赞普,指使我炸毁祭台的人,叫做狄青!”
狄青一震,难以相信所听之言!他根本才知道承天祭一事,也不认识呷毡,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破坏承天祭?
呷毡在撒谎?呷毡为何要诬陷他狄青?
狄青心绪飞转,已感觉落入个极大的阴谋中,更可怖的是,他好像根本无法分辨。
殿中沉寂如雪落,无声中带着冰冷。
许久,唃厮啰这才道:“狄青为何要破坏承天祭?”
呷毡摇头道:“小人不知。但他抓了小人的家人,威胁小人破坏承天祭。他说小人若不照办,就杀了小人的家人。赞普,小人真的无心背叛你,别无选择……”
狄青又惊又怒,转念之间,已决定一件事,低声道:“飞雪,你保重。”他话才落,就闪身出了佛像后,跳下了神台。喝道:“呷毡,你说谎!我是狄青,你再说一遍,是否我主使你的?”
狄青不能不站出来,他方才并不逃走,反入了承天寺内,就是想找机会分辨。
误会已生,他就要立即解决。他不想因一时无心,耽误了吐蕃、大宋的联合之事。
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这时候,他再不站出来,只怕再没有解释的机会!
可他一站出来,见到唃厮啰立在那里,冷意森然,见到善无畏苍老的面容上,杀机已起,狄青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但更让狄青心惊的是,呷毡一见狄青,就后退两步,指着狄青惊恐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了我家人,威胁让我破坏承天祭!”
狄青凛然,知道若不是呷毡刻意陷害,就可能是别人乔装成他的模样,让呷毡误认……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这场陷害都是早有预谋,他都已落入了陷阱,不能自拔。到底是谁,竟有这般心机?
善无畏冷冰冰的望着狄青道:“狄青,你先毁祭天台,后对佛祖不敬,如今竟敢藏身在佛祖的身后,所犯的均是死罪。我不管你是大宋的将军也好,是大宋的使臣也罢,立即受死,我给你个全尸!”
善无畏苍老的声音中,也带丝愤怒,显然已认定了狄青的罪名。
狄青心思飞转,一时间无从分辨,只是道:“佛子,在下和富弼富大人此行前来,本有事相商……”他离唃厮啰已不远,寺中也不昏暗,但见唃厮啰的一张脸仍如在梦中,根本瞧不出唃厮啰的心意。
唃厮啰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你若认罪,我就不要你的性命!”
狄青一怔,心乱如麻。青灯佛影,古刹庄严,这时候的这句话,听起来颇有诱惑。可狄青终于挺直胸膛,正视唃厮啰道:“赞普,我绝没有炸毁祭台!我是无心之过,佛祖可容,我不认罪!”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咆哮,毡虎已冲过来,手化成爪,一爪抓来!伴随毡虎的一声吼,殿外突然响起梵唱。
那梵唱突如其来,没有了天籁清音,反倒带种萧杀之气。狄青饶是冷静,也被那梵唱震的心神不宁。
殿中青灯闪烁,梵唱声声,佛龛神像在流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是诡异惊怖,好似就要活转过来。
狄青刹那之间,已避开了毡虎的数抓,扬声道:“赞普,作恶之人另有旁人,我等来此,本想和你联手,共击元昊,试问这种时候,如何会对佛子不敬?”
狄青声音高亢,虽在梵唱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唃厮啰静静的立在那里,似乎没有听到。
毡虎不为所动,梵唱声中,似乎更得神力,攻的更猛,永不知疲惫的样子。殿中风声厉厉,杀气重重,已如朔雪寒冬。
狄青已再次退到了那色彩斑斓的佛像之前,而毡虎啸声更凄,双手错乱抓来,已让人分不清是手是影。
这时梵唱陡急,毡虎怒吼高叫,遽然间身子急旋如陀螺般,瞬间旋到狄青面前,一爪抓下!
这一招怪异非常,那一刻,清影重重。毡虎虽是一抓,灯影下不知道幻化多少爪影,让人真幻莫辨。
狄青出刀。
一刀横斩,立在身前。
毡虎已抓不下去。他手虽硬,可刀锋更冷,他抓的虽如闪电,但狄青一刀如铁盾高墙,他若抓下去,不但五指要断,只怕连手臂都要赔进去。
善无畏已变了脸色,他看得出,狄青行有余力。
毡虎怒吼声中,就要缩避后退,准备发动再一次的进攻。
陡然间,善无畏已道:“小心。”
毡虎攻势一凝,狄青已先一步发现有人接近。那人竟是从空中飞落!
有人藏身梁上,在这时候陡然飞落,他用意何来,是敌是友?
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人黑衣蒙面,整个人如黑夜凝笼,已扑到毡虎的头顶,叫道:“狄青,我来助你!”他话未出,已出招,袖口飞出一道银光,已击中毡虎的肩头。
血光飞溅,毡虎爆退。
狄青大惊,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帮他,这人是谁?这怎能叫做帮他?
那人一招得手,狄青怒吼声中,再次出刀。狄青一刀砍的不是毡虎,而是刺客。
他没有这样的帮手!
那人的一击,更让狄青百口莫辩,狄青瞬间明白这人的用意,愤怒若狂,刀若电闪。
可行刺那人竟似早就预料,一击得手,已高高的跃到半空,先行避过狄青的一刀。
狄青一刀砍空,眉头更紧,总觉得这刺客的身形依稀熟悉。他见那人跃到高空,长吸了一口气……
人不是飞鸟,那刺客跃的虽高,但离横梁很远,终究有落下来之时。狄青就准备在刺客下落之际,给刺客致命的一刀。
不想那人才跃上高空,横梁处陡然飞出一道绳索。
刺客一把抓住绳索,只是一荡,就要跃上横梁。
狄青愤怒欲狂,不想刺客还有帮手,厉喝道:“留下!”他知道这人若不留下,他百口莫辩,手臂一振,单刀已脱手而出,向空中飞去。
横行旋斩,睥睨悲歌。
那一刀斩出,若雷霆、似电闪,轰然而至,耀青灯陡亮,让梵唱遽停。那一刀遽出,威势无俦,就算善无畏都是脸色大变,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的刀法。
刺客亦没有想到狄青会如此行险,怪叫声中,空中一扭,只觉得握着绳索的手臂一凉,身子欲坠。
刺客右臂已被斩断,鲜血飞落。
“轰”的一声响,刀势不停,砍入佛殿横梁之上,烟尘弥漫。那一刀不但斩了刺客的手臂,甚至深入横梁,几乎将横梁砍断!
一刀威力,竟至如斯!
刺客欲落未落之时,横梁处有人飞起,一把抓住刺客的衣领。只是一荡,越过横梁,撞破殿顶,扬长而去。
梁上竟早有两人埋伏,那两人到底是谁,陷害狄青,用意何在?而炸毁祭台,是否就是这两人策划?
狄青知道关键就在这两人身上,才待追出,就觉危机陡近,一人已攻到了他的身侧。
是毡虎!只有毡虎才会在这时候,飞快的接近的狄青。毡虎已受伤,可受伤的猛虎更是可怖,受伤的猛虎更是不可理喻。
狄青为毡虎出手,但毡虎并不领情。他只知道,佛有令,要让他杀了狄青。
狄青转身、急退,身形一晃,已到了香案之前,可那虎一般的手爪已到了他的身前。狄青竖掌成刀,一掌切在了毡虎的臂弯,已迫开了毡虎的手臂。
就在这时,有梵唱再起,一声音有如天籁传来。
那声音只说了六个字……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音似慢实快,转瞬之间就已念完。可那六个字个个如针,传到狄青的耳边,狄青眼角大跳,心中一痛,手脚竟奇异的慢了半拍。
只是半拍,但毡虎一拳就已当胸击到。
那六字恁地有如此魔力?狄青大骇,还能及时立掌胸口,挡了毡虎一拳。那一拳如巨锤擂来,狄青饶是骁勇,也是胸口发热,喉间发咸,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他立足未稳,向善无畏望去,就见到他嘴唇蠕动,又念道:“般——若……”
这咒语竟是善无畏念出的,狄青心思飞转时,目光从唃厮啰脸上掠过,陡然一震。唃厮啰脸上光芒已去,他竟看清楚了唃厮啰的脸。
那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脸,但狄青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着一双不同寻常的眼。
那双眼有如三生凝眸期盼,好似三千痴缠牵绊……那双眼也有着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光芒……
唃厮啰竟是狄青在酒肆见过的那个普通人。
一道白影从脑海中电闪而落,狄青闷哼一声,心如刀绞。然后他就见到唃厮啰嘴唇蠕动,念道:“般、若、波、罗、蜜、多!”
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六个字,陡然叠加在善无畏的咒语上。同样的咒语,不同的语调快慢,同时而终,余韵传到狄青耳边,已如利刃。
狄青嘶吼一声,眼角嘴角大跳不休,脑海中沉寂许久的往事竟繁沓而来,不能止歇。那片刻,他已如坠入梦中,难分真幻。
红颜刹那,弹指成苦。此去绛河,相思无路。
狄青双眼迷离,只见远方的天空有千歌万舞,其中有一女子,如羽如霓,翩翩起舞……
一切不过是个闪念间,狄青追思往事,早忘记了身前的大敌。可毡虎却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一拳已重重击在狄青的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狂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巨佛之上,巨佛为之晃了下。狄青全身酸软,见毡虎再次冲过来,一时间竟无力站起。
就在这时,一人霍然挡在了狄青的身前,叫道:“等等!”那人白衣如雪,急冲而来,黑发如瀑布般的飞落,那人正是一直藏身在佛像后的飞雪。
善无畏脸色微变,想要喝止,却有了分犹豫。毡虎一抓,就要到了飞雪的喉间……
遽然间,大殿中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压住了殿外梵唱、暗灭了殿中青灯。一人已在电闪之间,挡在了飞雪之前。
站出来的是狄青。
“嗤”的声响,毡虎五指如刀,插入狄青的胸口!
狄青再不闪躲,在毡虎停顿的那一刻,挥拳重重的击在毡虎的肋下。
毡虎狂吼声中,整个人都被击打凌空飞起,空中急旋,等摔在地上之时,鲜血狂喷,已不能起身。
狄青右手挥拳,左手却紧紧的抓住飞雪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握住了今生之遗憾。他方才见到有白影从他身边闪过,当年皇仪门的一幕如电闪过……
往事如电,刻骨铭心!
他错失了一次,又如何肯让悲伤的往事重演?
在那一刻,他有如再次见到羽裳为他舍身跳下,一颗心绞痛不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他恍惚迷离的思绪清晰无比。就算无上神咒,亦是对他无可奈何。
他奋起、挥拳,击飞了毡虎之际,已泪下回眸,望向飞雪叫道:“羽裳!”
就在这时,梵唱再起,天籁有天音传来,“般、若、波、罗、蜜——多!”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带着无穷的魔力和诅咒,击在狄青的心头。狄青心头狂震,泪眼迷离,可陡然发现眼前非羽裳,而是飞雪,思绪再次陷入恍惚之境。身躯晃了晃,一步迈出,不知为何,竟然踏在空处,急急坠落。
他怎么会踏在空处?狄青不解,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掌。
或许他触怒神佛,忤逆天意,十恶不赦!在这梵唱清音、佛祖青灯的神力下,地狱之鬼已裂开十八层地狱的口子,要收他狄青入内。
既然不是羽裳,他就不想带飞雪一块跌落。若是羽裳呢?他会不会也带羽裳一块跌落?
狄青不知道。
但狄青松手,飞雪却是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紧紧的,如同前世之痴缠,沉默无言中,跟随狄青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