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越想越是难以理解,他越是难以理解,心中就有了惊怖之意。人不正是因为不知,才会心存恐惧?
香巴拉——世外桃源,怎么会变得如地狱般惨厉?
赵明不停的喊叫,似乎要将久藏在心底的恐怖一口气的喊出来。
狄青见他额头汗水滚滚,瞳孔有些放大,心中凛然,一耳光打在赵明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赵明周身一震,倏然止住了叫声,整个人已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神色茫然。
狄青喝道:“赵明,你莫要讲了,我不听了。”他虽然很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但见赵明如此,还如何忍心追问下去?
赵明颤抖中,额头汗水滚滚,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道:“狄将军,求求你,让我说下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很多晚上,都在做这些噩梦。我若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狄青见他还认得自己,沉声道:“你若想说,我会听。”他拍拍赵明的肩头,示意他放轻松一些。
赵明眼中满是感激之意,终于又说了下去,“那时我心中比方才更害怕,我听着同伴纷纷叫喊,好像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物抓住,可又无从抵抗。甬道中,尖啸声更是凄厉,如同几千个哨子同时吹响在耳边。族中兄弟的声音被尖啸声压住,听不到了。”赵明浑身颤抖,还是坚持说道:“我那时好像全然不会动弹,可意识特别的清醒。那种感觉,有如经历一场噩梦。”赵明又喘息口气,这才道:“后来啸声……也弱了。我突然听到历姓商人道,‘时机到了。’只见到眼前有两道人影掠过,想必就是那历姓商人和蒙面人了。”
狄青皱眉不解道:“时机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两人听到这般恐怖的声响,还敢过去,我那时真有些佩服他们的胆量。只见到那两人过了转角,啸声陡然又传,我听蒙面人大声惊叫,‘怎么回事?’然后他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狄青心头再跳,恨不得亲临其境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蒙面人叫声才起,就戛然而止。只听到有人冷笑一声,前方突然光亮大涨。甬道的那头,好像有烈火焚烧一样。我听到历姓商人狂笑道,‘苍天不负我……’”
狄青惊骇中还带分期冀,惊骇的是历姓商人的疯狂,期冀的是真的有人进入了香巴拉!
“但那历姓商人笑声未歇,就听啸声又起。这次呼啸声更剧,那历姓商人惊叫道,‘莫要抓我!’可他叫了一声后,就没动静了。随后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整个山腹好像都在摇动起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莫要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明惶惶道:“我见整个山也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石缝中挤出来。拼命向来路奔去,那时候山石不停的落下,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才能见到我的婆娘。不想突然有块大石落下来,打在我的后背,我当下就昏迷了过去,醒来后,费尽辛苦才爬出山腹,发现那瀑布竟然干涸了,我的一条腿,也被砸断了。”
狄青望向赵明的腿,此刻才知道他瘸腿的原因。
赵明将一切述说完,反倒有种释然。释然之余,赵明喃喃道:“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不是香巴拉。传说中的香巴拉,本来不是这个样子。”
狄青也在疑惑这个问题,本想再说什么,见到赵明满是疲惫痛楚的脸,终于只是道:“事情过去了就好。”
赵明本是可能知道香巴拉地点的唯一人选,但狄青终究没有继续追问。赵明有些感激的望了狄青一眼,欲言又止。
狄青只是望着青霄云影,仿佛望着神秘的香巴拉。
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所在,他好像知道的更多,但更迷惑。传说中,香巴拉是人间仙境,怎么听赵明所言,香巴拉如同地狱一样?
马蹄声起,远处奔来一骑,正是戈兵。
戈兵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韩琦现在就在镇戎军的高平寨。
如果说柔远寨是环庆路抗击夏军的前沿,那高平寨无疑是泾原路对抗夏军的尖刀。
韩琦就在高平寨,是不是说他的尖刀已准备出鞘?
狄青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已到了高平寨。
高平寨防范森然,高垒深沟。远望旗如烽火,近看兵戈凝寒。虽是暖春季节,高平寨却满是深秋的愁杀气息。
韩笑早就在寨外等候,和狄青汇合。
狄青通禀了姓名,兵士急急去告,不多时,一人已迎了出来。那人神清气爽,肤色白皙,正是经略判官尹洙。
塞下风如刀、雨似箭,尘沙吹老,将军易颓。
但就算这种打磨,似乎也改变不了尹洙的意气和容颜。
尹洙见到狄青,哈哈大笑道:“狄青,听说你最近大闹叶市,很是威风,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赵明,眼中露出分诧异之意。
狄青知道尹洙性子直,虽和范仲淹争吵,只属于政见不同,为人并不坏。拱手道:“最近范公得了份军文,知道夏军恐怕要对泾原路出兵,是以派卑职前来知会韩公。”
尹洙脸色微变,转瞬冷哼道:“他们要出兵吗,那不是更好?韩公早就等待多时了。”
说话间,尹洙已带狄青到了中军帐前。尹洙没有叫赵明跟随,赵明知趣的留在了帐外,狄青让韩笑也留在帐外。
未及中军帐之时,狄青就听丝管乐声悠悠传来,尹洙笑道:“狄青,韩大人正在宴请众将,你来得正好。眼下歌舞的白牡丹,听说是这方圆百里最出色的一个,你可有眼福了。”
狄青微皱下眉头,心道韩琦毕竟是书生,竟把京城的风气带到了塞下。实际上,狄青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当年的范雍,后来的夏竦,到如今的韩琦。
边陲文官,除了范仲淹外,基本将歌舞诗词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稍离!
帘帐掀开,狄青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场中如牡丹绽放的歌舞,而是那高踞而坐的韩琦。
狄青从未见过韩琦,但他第一眼看到高踞而坐的那人,就知道此人必定是韩琦。只有韩琦才会那么狂,只有韩琦才会那么傲,只有韩琦才能让任福等一帮桀骜不驯的将领,毕恭毕敬。
狄青早听过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从元昊、张元的口中听过,从尹洙、范仲淹的口中亦是听过。
这本来是个让人重视的人物,亦是因为他有值得自豪的本钱。
韩琦弱冠之年中进士、入开封府、迁度支判官、拜右司谏,官场上平步青云,和范仲淹不可同日而语。
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都靠谏言闻名。范仲淹因谏言数度沉浮,韩琦却靠谏言闻名天下。
太后病逝后,赵祯掌权之初,有感朝廷无作为,韩琦当即纳谏,痛叱两府中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庸碌无能,罕有建明。韩琦慷慨陈词,朝廷动容。
两府之中,均是宋廷一等人物,韩琦直斥其非,谁都认为韩琦官职不保。但结果是,赵祯将王随四人悉数罢免,重用韩琦。此事之后,朝野震动,韩琦名动京师。
有些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天下人铭记。
更何况,这件事不过是韩琦生平中,无数功绩中的一笔。那些浓墨重彩,已在韩琦身上画了炫目的光环,让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视。
韩琦见到了狄青,神色平淡,只是一指远处的座位道:“狄都监,坐吧。”
韩琦并没有问狄青赶来做什么,似乎在他的眼中,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一场歌舞。他是威名天下的韩公,能让狄青一起欣赏歌舞,对狄青已是抬爱。
狄青缓缓落座,目光从观看歌舞的众人身上扫过,他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武英、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悉数在场。
这些人,当初都和狄青并肩护驾,已很有交情。边陲战起,赵祯将很多禁军精英都派往边疆,这些人在边陲,都已因军功升职,有的官职甚至超过狄青,但对当年狄青的提携之恩,都心怀感激。
那些人看着狄青,都在微笑,狄青还以一笑。
狄青坐在末座。
狄青虽是范仲淹手下的第一将,但他不过是个兵马都监,兵马都监是个率臣,也算是个临时任命的官员。
宋廷为防武将造反,一向采用更戍法,不停的调换将领来负责戍卫边陲、征战事宜,率臣就是更戍法的产物。率臣有多种,有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都钤辖、都监、巡检等名目。
狄青还是个兵马都监,虽然范仲淹已让他做了环庆、鄜延两路部署的事情,但他毕竟还是个都监而已。
这中军帐中,与他官职仿佛的不少,比他高的更多,因此他只能坐在末座。他喝了口酒,喃喃道:“有酒有菜,你还奢望什么呢?”
韩琦见狄青懂的规矩,嘴角有分哂然的笑,对身旁的一人客气道:“国舅,还请欣赏歌舞。”
韩琦身边坐着一人,额头已有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乍一看,那人像是个老人,但仔细瞧瞧,又觉得此人好像很年轻。
总之无论怎么看,那人都很是怪异!
狄青暗自奇怪,心想,“国舅爷?这人是当朝皇后的兄弟吗?”狄青虽很久没有回京了,但知道赵祯废后不久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为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可说是配得上赵祯了。
不知为何,狄青突然想起当年在集英门内,赵祯的怅然若失,嘴角有分无奈的笑。他不知道赵祯娶了曹皇后,是否还是被人所迫,但他已不想知道。
曹国舅突然道:“不知狄都监笑什么呢?”曹国舅一开口,帐中丝竹声静了下来。
白牡丹也不再怒放,知趣的收敛了娇艳。
其实帐中很多人也在看着狄青,但韩琦故示冷淡,众人有话也难以出口。
大伙都知道,韩大人和范大人虽都是戍边大才,但有些矛盾。范大人主张守,韩大人喜欢攻。韩琦刻意对狄青冷漠,众人虽不知道,韩琦是否在表达着不满,但大伙都在韩琦手下当差,当然要识趣些。
这里只有曹国舅不知趣,韩琦虽脸色微凝,但一言不发。
韩琦是个很是狂傲,也有本事,但他无疑是个知机的人。只有机会出现,他才会出手。因此他不会像范仲淹那样,忤逆太后、触怒天子,和当朝第一人吕夷简对着干。曹国舅没什么实权,但他是皇亲,韩琦觉得,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韩琦不知曹国舅为何要来到边陲,他只知道,这种人来了,他虚与委蛇就好。他更不明白曹国舅为什么在狄青入帐后,就一直盯着狄青,但韩琦不必明白。
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知道该知道的,糊涂该糊涂的,明白太多,也未见得是好事。
营帐中静下来,狄青见曹国舅直勾勾的望着他,遂道:“下官想起临走前范大人的吩咐,因此发笑。”
曹国舅好奇道:“范大人,可是范仲淹吗?他有什么吩咐好笑呢?”
狄青突然发现,曹国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几乎以为曹国舅是个太监,可见到曹国舅颌下有浓密的胡子,压下疑惑,沉声道:“范大人说,军情紧急,让我马不停蹄的赶来。下官觉得,范大人实在多虑了,因此想笑。”
曹国舅好像不明白狄青言语的讽刺之意,眨眨眼睛。韩琦脸沉似水,帐中各将均有担忧。
任福拍案喝道:“狄青,你懂得什么?韩大人早就运筹帷幄,这次宴请诸将……”话未说完,韩琦已摆手止住任福,淡淡道:“狄青,你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呢?”
狄青取出范仲淹的书信递上,韩琦接过,并不拆开,问道:“你不妨捡些扼要的先说说吧。”
狄青反问道:“下官在说军情之前,请问一事。”
韩琦略有傲慢道:“何事?”
狄青看了一眼军中的乐师,止舞的白牡丹,一字字道:“难道说韩大人每次商议军情之前,都要这些舞女乐师在场吗?”
狄青话音铿锵,隐有不满。这些消息是他率手下拼死夺得,若连个舞女乐师都能知晓,失去了价值,他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兵士?
尹洙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狄青好不知趣。原来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无酒不欢,无妓不欢,这种作风到了边陲时,虽稍有收敛,可一直没有禁止。
被派到西北的文官,很多人都将京城的奢靡之风一块带过来。
远如范雍、近如夏竦,几乎是终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不理边务。
在尹洙看来,韩琦这种作风,只能说风流,算不得误事,因为韩琦这些日子来,毕竟为作战积极的准备。狄青眼下直斥其非,韩琦如何能忍呢?
韩琦心中震怒,他身为陕西安抚副使,就算夏竦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不想一个兵马都监,竟然要找他的毛病。若是平时,韩琦一声喝令,早就将狄青推出去斩了,可感觉到曹国舅饶有兴趣的望着他,韩琦舒了口气,故作淡然道:“你若想让我屏退左右,总要说说是何军情,值不值得我这么谨慎呢?”
狄青立即道:“范大人想让下官转达夏军出兵动态。”
一旁有人冷笑道:“狄青呀,韩大人最近一直留意夏人的出兵动向,何须你来提醒?难道说……范大人和你觉得,比韩大人要聪明些吗?”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说话之人也是旧识,竟是常昆。
当年狄青初入班直,常昆还是狄青的顶头上司。后来狄青沉沉浮浮,常昆按部就班,又因得朝中要员葛怀敏信任,眼下身为镇戎军西路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