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等人穿青岗峡过了横山。
过了青岗峡,众人又快马奔了一天,已入了庆州,近了柔远寨。
柔远寨乃庆州对抗党项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旧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着是否前往柔远寨和武英见面时,有一骑从远处奔来。
韩笑迎上去,说了两句就回转道:“狄将军,种老丈在柔远寨等你,他请你务必去柔远寨一趟。”
这一路行来,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韩笑三人各有所能。韩笑武技不行,但打探、传递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韩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晓了许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种世衡不在青涧,来柔远寨做什么?
见狄青困惑,韩笑微笑道:“狄将军……”
“莫要叫我什么狄将军了。”狄青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指挥使,担当不起将军二字。”
韩笑笑容不减,可眼中满是诚恳,说道:“狄将军,或许你不过是个指挥使,但你这几年来,做的一切,无愧将军二字。说实话,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觉西北也没有几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我们三人前去兴庆府找你的时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种老丈说过,狄将军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难得尽展才能的机会。种老丈信你,我们信他,我们也信你。”
他笑着说出这些,眼中满是肃然之意。
狄青看看韩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负剑的戈兵。李丁只是点点头,示意韩笑说的不错。戈兵沉声道:“狄将军,不用看了,我们听了你的事情后,都服你。自从你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时候,自从你独挡铁鹞子的时候,自从你破后桥寨,战野利斩天、杀菩提王的时候,我们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当不起将军的称呼,谁能担当?”
狄青见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样的真诚,叹道:“狄青何幸,死里逃生后,竟能再认识你们。好,你们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总有一日,狄青要让党项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这句话,是对韩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种世衡、叶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对杨羽裳承诺——此生不变的承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四句诗来,心中热血再起,一扫颓唐。生也好,死也罢,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总要痛痛快快的战一场。
韩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奋,神采飞扬,齐声道:“我们就等着狄将军的这一天!”
狄青策马向柔远寨行去时,忍不住问韩笑,“种老丈为何到了柔远寨?”
韩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狄将军离开的近一年来,种老丈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你不会死。听你又在兴庆府出现,他比谁都高兴,立即命我们来找你……他那高兴劲,好像是……”
韩笑忍不住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追问道:“像什么?”
韩笑神色滑稽,说道:“就像是债主终于找到欠债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却浮出种世衡带着菜色的脸庞、微秃的额头、市侩中夹杂着忧愁的一双眼。
他和种世衡之间,嘻嘻哈哈像是没有个正经,但彼此的情谊,早如春雨润物。
已近柔远寨,狄青突然双眸一凝,催马奔去。远方也有一匹马跑来,快如风火,马上那人微秃的头顶,深秋还穿着个破烂的草鞋,可不就是种世衡?
二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走到一处,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嘘之意。
种世衡眼圈已红,用满是油腻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没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还没死,你着急哭什么?”
种世衡感慨道:“你当然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还呢。”说罢想笑,可剧烈的咳嗽。
狄青见种世衡身躯都佝偻成弓,帮他拍拍后背,关切道:“你没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种世衡终于忍住了咳嗽,叹口气道:“你都没死,我当然也不能这么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
二人对视,想起当初在青涧城的合作无间,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沧桑如沙。一旁的韩笑见到,笑容中已有泪,戈兵昂着头,只有李丁还是死灰的一张脸,可眼中也有温情闪动。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惊天动地,可当多年后回顾时,永铭心间。
种世衡不再说笑,拉着狄青上马道:“快跟我去寨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狄青诧异道。
种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见了自然就会知道了。”种世衡不说,狄青也就不问。种世衡和狄青并辔而行,到了柔远寨前下了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告诉你了呢。”言罢,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怅然道:“叶捕头告诉我了,说是伏藏的意思。”
种世衡点点头道:“原来叶捕头也查到了。唉……狄青,这段日子,我没找到地图,也没有找到香巴拉,我……对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叹口气,摇摇头道:“要找香巴拉,看起来真要靠缘了。我知道……你也无从下手啊。”
种世衡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要寻香巴拉,必寻伏藏。唉……这伏藏也不好找,谁知道别人脑袋里面想什么?再说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不等说完,已瞥见狄青脸色苍白,种世衡吃惊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感觉和香巴拉有关,但一时间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寨中已冲出一骑。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飞身下马,稍有犹豫,问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见狄青变了模样,难免困惑。
狄青点点头,武英再无迟疑,照着狄青就是一拳,激动喝道:“狄青,你没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双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二人对视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兴奋非常,并不多问,立即带狄青入寨,说道:“有人要见你,快跟我来。”
柔远寨从外看,已如刺猬般让人头痛。狄青进入后,才发现寨中更是军容肃然,斗志高亢。
狄青顾不得赞叹,已和武英、种世衡二人到了中军帐。狄青见中军帐虽简陋,但规模不小,心中琢磨,“种世衡要带我见一人,武英也是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这里。可那人是谁?”
武英并不通传,掀开帘帐径直而入,施礼道:“范大人,狄青已到。”
帐中坐着两人。可狄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举目望过来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着案几上的地图,闻众人入内,这才抬起头来。他无疑是那种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见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军帐中,并没有将军的威严。他没有威严,也没有刻意的扳起脸,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将军,而像是个商人。
但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为他有着商人没有的一双眼。
他吸引别人的正是他的一双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皱纹,每一条,似乎都写着他的沉浮不屈,磨难艰辛。但他的一双眼,却总有种释然。
那双眼告诉所有人,他没有因为磨难而意志消沉,没有因为打击而折服于命运。他反倒因为不幸更加的明朗执着,温柔多情。
他本是个多情的人,多的是怜惜天下苍生之情。
宝剑岂非是因为磨砺才更见锋利?梅花不正是因为苦寒才有沁香传来?
那人见到了狄青,嘴角露出丝微笑,如春风拂柳,给这萧瑟的秋意带来抹亮色,他只轻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那人不必多问,因为他坚信该来的终究会来!
声音中满是欣慰,如同早已约定重逢的挚诚好友,虽平淡若水,却情谊深重。
他和狄青只见过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们注定要再次相见。两类不同的人,一多情一专情,一历经浮沉,一百经磨难,若是携手,会不会撞击出世间最璀璨的光辉?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来到了西北!
狄青脸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还是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有“年华”,早非本来的面目,范仲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
狄青回来的路上,早听韩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况。
三川口之战后,天子震怒,不但范雍难辞其咎,西北边防的官员也几乎全部被撤换。眼下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西北防务。夏竦不知兵,使气好色,但他聪明的是,他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处理。
范仲淹和韩琦眼下均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韩琦兼知径州。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范雍仿佛。
范仲淹身为安抚副使,眼下知延州,为什么悄然的跑到了柔远寨?
狄青琢磨间,范仲淹指指身边的席子,示意众人坐下。
范仲淹并无客套,望着几案上的地图,径直道:“狄青,你离开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晓,我略微和你谈谈。”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样子,并没有半分生疏,指着地图道:“当初党项人以横山为制高点,攻击我朝。而我们则依据环、庆、延三州加上保安军、土门等地,组成弓形防御对抗党项人。三川口一战后,我们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门,又被他们攻占了平远。再加上他们当年插进来的白豹城、金汤城两地,延州左近的边防,可说是千疮百孔。”
狄青见延州地域已有数枝箭头穿进来,心有戚戚。
范仲淹扭头望向狄青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众人都有惊奇,不想范仲淹竟会询问一个武夫的看法。只是这一问,已打破了大宋的惯例。
想大宋自立国以来,文臣就开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战,都会骑在武将的头上。文臣虽不知兵,不会用兵,但所有的计谋,素来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会向一个指挥使问策?
狄青没有留意众人的诧异,只是望着地图沉吟道:“元昊连取大宋数地,以金明寨、金汤城、白豹城等地为弓背,以整个横山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处于全面被动的局面。”
范仲淹旁边还坐着一人,白净的面庞,闻言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见狄青目光带有询问,范仲淹微笑道:“还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庆州经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听过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当年范仲淹数次被贬,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边,跟随被贬,也算是个正直之士。
经略判官主要负责协调各州事务,也有参与军机职责,官职远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礼,尹洙道:“不要客气了,我和范公一样的脾气,你有本事,得罪我无妨,你没有本事还占个位,我就难免得罪你了。快说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尹洙斜睨着狄青,隐约有考问的架势。
原来范仲淹到了西北后,曾向种世衡求将,种世衡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狄青,说狄青有勇有谋,可堪大用。正逢狄青回转,种世衡立即带狄青前来相见。
尹洙为人直爽,虽不算知兵,但好论兵,听种世衡夸奖狄青,难免不服,才有此一问。
大宋素来崇文轻武,尹洙为人虽算是不差,但内心对狄青还是有所轻视的。
狄青见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我方积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么,才能针对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赞赏,又问,“你认为元昊下步如何来做呢?”
狄青毫不犹豫道:“元昊之计,无非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东取汴京!”狄青说这几句的时候,倒是底气十足,因为这是他在梁上听张元、元昊亲口所言,不会有错。
众人均是悚然,只有种世衡嘴角带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异,似乎难想狄青竟有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尽取关中,他把我们当作死人吗?”
范仲淹轻轻叹口气,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积极备战,可又在潼关设防……”他岔开话题,尹洙诧异道:“潼关尚远,在那里设防做什么?”
狄青悚然,醒悟道:“难道说……朝廷对党项人已有畏惧,想放弃关中之地吗?”
尹洙愕然,本待反驳狄青,可见范仲淹脸色肃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变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让我等招募兵士,收购驴马,多修筑要寨吗?朝廷积极备战,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念头?”
范仲淹忧心忡忡道:“三川口我军惨败,朝野震惊。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放弃关中,但朝中沉疴已久,西北这次备战,无疑耗费巨大。我们如今只能胜,不能败!若我等再败,朝廷丧失信心,放弃关中也是大有可能。”
众人沉默下来,这才发觉肩头责任重大。
见众人神色肃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绝非不可战胜,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让他无机可趁,自然不敢轻易出兵。他没有机会,就是我等的机会。”
狄青咀嚼着范仲淹的话,觉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却领会成另外的意思,振奋了精神,说道:“不错,他是人,我们也是人,不信斗不过他!”
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似乎对尹洙所言并不赞同,可终究没有多说,转望狄青道:“可常读书吗?”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问,汗颜道:“卑职戎马多年,少读书。”他怀中其实有本书,是本已快被他翻烂的诗经。
范仲淹轻声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略作沉吟,从身边拿了卷书递过去,“我这有本书,你若有暇,可以读读。”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气,绝不想强人所难。狄青立即接过了书,沉声道:“谢过大人。”他看了书页,见上面写着《左氏春秋》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