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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燕燕

狄青不信神异,但期待奇迹。他这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记得那玉的确有异。当时他伤心欲绝,并没有留意,此刻想起,才觉得怪异。

八王爷欣慰地笑,“这就是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滴泪那块玉起了作用,这才保佑羽裳还有生机。”又很是懊丧的表情,悔恨道:“可惜那玉碎了,不然羽裳说不定能活转了。不过那玉若是不碎,怎么会到你手呢?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狄青并没有深想八王爷说什么,吃吃道:“是我的错,我本该早点把玉拿来的。”

八王爷叹道:“这怎么是你的错?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再说那玉本就是碎的。”

狄青无暇问玉为什么会碎,急道:“你说羽裳还有生机,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八王爷凝视狄青,缓缓道:“她还不舍离去,因为你的爱。”

狄青闻言,又是伤心,喃喃道:“我的爱?我只会害了她……”

八王爷反倒安慰狄青道:“我已知道当初的一切,我知道,羽裳若不跳下来,死的就是你。我也知道,她肯定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被伤害。”

狄青忍不住心酸,喃喃道:“可她却不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她有事。”

郭遵见狄青伤感,一旁岔开话题道:“八王爷,为什么你说因为狄青的爱,才让羽裳不舍离去?”

八王爷感喟道:“人的意志,最为奇妙,往往能做出世人难以理解之事。有些人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一事无成,比如说我,但有些人因为一颗雄心,就能成就霸业,比如说太祖。我是想说,羽裳就因为一股不舍狄青的意念极为强烈,因此才能留下一线生机。”

狄青和郭遵都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八王爷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和王惟一当年说的有些类似。

郭遵突然道:“这比方说的倒很贴切。当年狄青昏迷,王神医就曾说,他是靠自己的意志活转过来的。当然了,也因为他对大哥的亲情。”

狄青心中微颤,问道:“可是我只坚持了几天,羽裳她怎么能一直坚持下去?”

八王爷看了郭遵一眼,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只要事成,不要说几天,就是多少年都不成问题。”

狄青难以置信,八王爷已喝道:“难道你真的不信我?”狄青凄然,扭头望向昏迷的杨羽裳,缓缓道:“我信,我坚持多少年都不是问题,我只希望她能醒来。”

虽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不知包含着多少深情。

他本不信八王爷说的,但见八王爷如此坚定,心中不知为何,竟也开始信世间有香巴拉这个地方了。

八王爷点点头,终于下了结论,“因此我们只要维持羽裳的现状,然后再找到香巴拉,就能救活她。”

“怎么维持羽裳的现状?”狄青忍不住道。

八王爷眼中露出诡异之色,幽幽道:“我知道有种方法,可维持人百来年无恙,这是先帝找到的方法。眼下羽裳所躺的水晶棺,本是从遥远的波斯海底挖得,当初朝中一共有两具,先帝给了我一具。本来我准备自己用的……”

狄青突然觉得八王爷和赵恒关系真的很不错,就连赵恒有棺材,都分给八王爷一具。这本是晦气的事情,八王爷好像丝毫也不介意。

八王爷唏嘘道:“没想到我暂时用不上,竟然……不过只要羽裳在其中,再把棺椁妥善安置好,就能一直维持她现在的状态。”

狄青蓦地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那能妥善安置的地方,难道是玄宫?”他心中已信了几成,因为他在玄宫中见过赵恒,已十数年过去,赵恒的身体仍栩栩如生,没有半分改变。

郭遵脸色都变了,暗想八王爷为救杨羽裳,可真是竭尽心力。难道说,八王爷所谓的方法,就是把杨羽裳封存在玄宫之内?

这简直是个疯子才有的想法。

八王爷已道:“不错,我就是有这个念头,但太后不许。”

郭遵苦涩道:“此事事关重大,太后怎么会许可?”他终于知道方才八王爷求什么,也明白太后为何会断然拒绝。

八王爷肃然道:“你们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哼,太后不许,我会让她同意的。”

狄青再望八王爷的眼神,已难以言表,良久,他才问道:“那……我可以做什么?”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毅然道:“我去寻找香巴拉!”

郭遵轻轻地叹口气,像是失落,又像是释然,无人留意。

八王爷道:“我正是这个念头。但当年以先帝之能,尚不能找到香巴拉,我感觉,找香巴拉更像是个缘。你适才也听太后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这世上,想找寻香巴拉的人不少,但到底是否有人找到,没有人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香巴拉?”狄青喃喃念着这句话,心中突然一阵迷惘,他不怕艰险,但他去哪里找?赵恒是一国之君,都找不到香巴拉,他可能找得到吗?

扭头望向了杨羽裳,见到她如沉睡般,狄青又忍不住一阵心酸,对着她喃喃道:“羽裳,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香巴拉。”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好了,既然这样,狄青,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好好的活下去。”说话间霍然发现狄青惊异的表情,八王爷扭头望去,也呆立当场。

水晶棺内杨羽裳的眼角,不知何时,流淌出了一滴水珠。如晶莹的珍珠般,顺着她那白玉般的脸颊,流到了伊人无邪的嘴边。

那滴水珠晶莹剔透,仿佛是花的露、冰的魂、雪的魄……

不是露珠,不是冰雪,是一滴泪。那是从杨羽裳眼角流淌下来的一滴泪!

羽裳,她……她听到了我们的话?羽裳,她……还在牵挂我?

狄青血涌如潮,脸白似纸,霍然扑过去,跪伏在水晶棺旁,手指去触杨羽裳嘴角的那滴泪。他似要想拭去那伤心的泪,却又怕自己手伸过去,那滴眼泪并不存在,一只手战栗着抽搐,始终没有贴近,只是悲伤叫道:“羽裳?!”

没有反应,只有那滴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如梦如幻。

狄青身躯晃了两晃,终于坚定地站起来,凝望着杨羽裳良久,泪水顺着腮边流淌,心中莫名的有了勇气,有了信念,有了无边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那滴泪在狄青的心目中,有多沉重的意义。他心中那刻只是道:羽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等我!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这才下定了决心,霍然转身,对八王爷道:“伯父……”

八王爷已道:“我去找太后。你不妨去看看羽裳的家人。我……就不去了。”

狄青这才想起杨念恩,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个消息,于情于理,他都要去看望。一想到这里,狄青点头道:“好。”

他大踏步地离去,走到宫门前,本待转身再望杨羽裳一眼,终于还是忍住。他虽没有去望杨羽裳,但杨羽裳的影子,早就铭刻在他脑海中。

狄青出了禁中,径直向杨府走去,路上喧哗吵闹,可与他无关。他就那么茫然地走,忘记伤、忽略了痛,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香巴拉——究竟是否存在?

不知行了多久,他又到了麦秸巷旁,不由止住了脚步。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再次涌上心头。

梅树的那面,似乎又有那如雪的女子,轻盈笑、狡黠的笑、柔情的笑……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狄青蓦地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又像被千斤巨锤击中,眼前发黑,泪滴欲垂……

君子仍在,伊人飘渺。

狄青没有落泪,他反倒昂起头来。他这几日,流了太多的泪,得知香巴拉的那一刻,就已决定,再不落泪,他要坚强下去,等待奇迹出现。

一咬牙,出了巷口,狄青神色恍惚,不经意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呦”了声,踉跄后退。

狄青心中有分歉然,伸手去扶。遽然间,他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面,一颗心也要跳出胸膛。他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可一只手电闪般抓出,抓住了那人,死死地——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人皱了下眉头,向狄青看来,目光中也有分诧异。那人额头宽广,颏下短髭,虽着粗布麻衣,但神色中,隐约有出尘之意。

狄青见到那人时,身躯巨震,抓住那人再不肯放手,嗄声道:“邵……先生,是你?”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能看到邵雍!

那人正是陈抟的隔代弟子——邵雍!狄青和他,本有过一面之缘。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总算回过神来,见自己掐得邵雍皱眉,慌忙松开了手,歉然道:“邵先生,我请你莫要急着走……”

邵雍道:“你是……狄青!”他竟一眼就认出了狄青,他的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是不是这个出尘的隐士,已从狄青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狄青微喜道:“是啊,邵先生,我是狄青。你当初给我算过一次命的……”

邵雍点头道:“我记得。你……想要我做什么?”他脸上怜惜之意更浓,可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狄青忙道:“我听说先生直如神仙般,事事算得很准。你……会医病吗?”他一时间只想着杨羽裳的事,忍不住开口询问。

邵雍叹息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我帮不了你。”

狄青一怔,“你怎么知道无法帮我呢?”

邵雍道:“你和天子交往过密,想必能请他帮手。大内中太医无数你不去求,你若求医,我如何比得上那些太医呢?”

狄青连连点头道:“邵先生说的是。我只想求你给我算一卦。”

“我这一生,只给一个人算一次,我已经给你算过一卦了。”邵雍叹气道:“恕我不能再帮你了。”

狄青一怔,勃然大怒,叫道:“上次是你硬要给我算的,不能算!”他愤怒中夹杂着伤心,转瞬想到有求于人,恳求道:“邵先生,你上次给我算命,我就让你算。礼尚往来,这次我求你算,你怎么说也给个面子,好不好?”

邵雍道:“狄青,我有三不算,当时从师时,就曾立下了规矩,不能破誓。”

狄青喝道:“哪三个不算?”他牙关紧咬,已要举起拳头。

“算过一次的人不算,无缘之人不算,威胁我的人不算。”邵雍笑容有分苦涩。

狄青一想,自己好像已占了不算的三条,慌忙放下了拳头,赔笑道:“你在巩县那次算不上,强算不算。我和你肯定是有缘,不然怎么会两次见面?再说……我哪里威胁你了?”把手背到了身后,狄青笑容中,满是凄然。

邵雍望了狄青良久,叹口气道:“狄青,我并非不想帮你,但我真的不能破誓。”说罢转身要走。

狄青一把抓住邵雍的衣领,挥起拳头道:“你若不给我算上一卦,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他怒目圆睁,脸色狰狞,可就是那般狰狞,眼中还有无边的哀伤悲痛。

他也不想这样的。可他如何能放弃这个机会?

邵雍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打死我,我也不算。”

狄青望着邵雍的从容,一口气泄了出去,缓缓地松开手,为邵雍整整衣襟,失神道:“邵先生,你走吧,对不住。”

邵雍神色也有些无奈,本待说什么,可见狄青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摇摇头。他举步要走,一人旁边道:“邵先生,不知你可否给在下算上一卦呢?”

邵雍讶然止住,抬头望过去,眼中陡然有分怪异。狄青听那声音很是耳熟,抬头望过去,也有些惊喜。来人却是郭遵。

邵雍望着郭遵许久,点头道:“你要我算什么?”原来他竟认识郭遵。

狄青心中激动,只是望着郭遵使着眼色,不敢出声。只怕万一邵雍还有什么奇怪的规矩,又不给他算了。

郭遵也不去望狄青,盯着邵雍道:“我想请邵先生算算,香巴拉到底在何处?”

狄青一颗心又开始怦怦大跳起来,郭遵要算的事情,不就是他想要邵雍所算的事情?

邵雍笑笑,喃喃自语道:“你想找香巴拉吗?这倒有趣了。”

郭遵沉声道:“邵先生算不出吗?”

邵雍微微一笑,“我说过要算就会算的,但结果如何,我也还不知道呢。”他从怀中一摸,已掏出六枚铜钱,四下望了眼,走到一棵梅树下。

狄青微愕,郭遵已道:“在下听说卜卦一事,在天时,在地利,在心诚。邵先生选在梅树下,可看中了这里的清幽之气?”

邵雍点点头,微笑道:“不想你对占卜一道,也有涉猎了。”他缓缓蹲下来,闭起了双眼,手中握着铜钱,再无举动。

狄青虽是焦急,可也不敢催问一句,甚至都不能上前。

盏茶的功夫,邵雍陡然双眸睁开,眼中掠过分光芒,手一挥,铜钱落地。六枚铜钱有的径直不动,有的却翻滚了下,杂乱无序。

邵雍紧紧盯着那看似杂乱的六枚铜钱,凝神思索,眼中不时露出古怪。又过了半晌,这才舒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神色中,竟有了疲惫之意。

郭遵双眸紧盯邵雍,眼眨也不眨。等到邵雍望过来,这才问道:“邵先生,可有定论了?”

邵雍沉吟片刻,眼中似乎也有丝惘然,终于道:“我从这卦象的结果看来,只能送你几句话。”

郭遵慎重道:“先生请讲。”

邵雍却望了狄青一眼,取了枯枝在地上写了四句话。

郭遵、狄青不约而同的望去,见到邵雍写道:“香非你所虑,西北风云聚。五龙滴泪起,飞却乱人意。”写完后,邵雍叹口气道:“郭遵,我也只能算出这些,别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把握了。”他举步就走,狄青还要追去,郭遵已拉住他道:“狄青,你莫要追了。你难道忘记了八王爷说的,找寻香巴拉本要靠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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