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发现有人藏身花丛,心中惊疑不定,又走回了殿前。
张玉见状,奇怪道:“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好心,要替我当值么?”
狄青压低声音,将方才的发现说了一遍,张玉也紧张起来,低声问,“会是谁呢?难道是刺客?”狄青轻声道:“不清楚,但现在不宜惊动皇上,你小心些……”
狄青才待去找王珪商议,房门开启,赵祯道:“狄青,你进来,朕有话和你说。”赵祯站在门前,双眉紧锁。
狄青微有诧异,还是入了房门。见房内摆设朴素,以白色为主调,有种惨淡之意。赵祯落座,指指身旁的座位道:“不必多礼,坐吧。”
狄青虽跟了赵祯有段日子,但还没有养成每次施礼的习惯,这次听赵祯提及,才有些醒悟——他面前的是皇帝。但狄青怎么来看,都觉得这皇帝很不像样。
赵祯见狄青坐下后,叹口气道:“朕真不像个皇帝。朕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废物。”
狄青忙道:“圣上过谦了。你……你……”本想说两句歌功颂德的话来,可那功劳都是太后的,狄青不忍欺骗赵祯,竟无言以对。
赵祯没有留意狄青的尴尬,望着高燃的红烛,喃喃道:“狄青,朕很寂寞。朕从小就没有玩伴,娶了不爱的女人,整日听着‘太后不许’四个字,受着那些朽臣的约束。狄青,你是朕的第一个朋友。”
狄青有些受宠若惊,汗颜道:“臣愧不敢当。”他的确有些羞愧,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敲诈着赵祯。
赵祯扭过头来,盯着狄青道:“狄青,朕若亲政,定会重用你。朕绝不食言。”
狄青喏喏道:“圣上抬爱了。”心中想,赵祯这皇帝不知道还能当多久?万一太后亲政的话,只怕我不等被重用,就要人头落地了。我和你加起来,只怕还抵不住太后的一根手指头。
赵祯吁了口气,站起来在房间内踱来踱去,伸手一划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一统天下,学秦皇汉武,如太祖般,马踏天下。狄青,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狄青见赵祯慷慨激昂,满面的兴奋之色,暗想到,天还早,还没到做梦的时间呢。可这时候,狄青如何会说出扫兴的话来?
赵祯突然止住了脚步,幽幽一叹道:“但朕可能亲政吗?”
狄青半晌才道:“想圣上乃太后亲子……”
赵祯喃喃道:“朕真的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吗?为何太后对赵允升,都比对朕好一些?很多事情,太后宁可对赵允升讲,也不和朕说。”
狄青哑然失笑,“圣上和太后的关系,天下皆知,怎会有错呢?”
烛光下,赵祯脸色阴晴不定,突然道:“狄青,你可记得,在集英门内,朕曾说过,有事要求你?”
狄青点头道:“圣上但请吩咐。”
赵祯走过来,握住了狄青的手。狄青有些发窘,但没有挣脱,只感觉赵祯手心满是冷汗。再看赵祯的双眸,似乎也有惊怖之意。
“狄青,这次朕来永定陵,求先帝保佑我能亲政是一件事,请先帝保佑太后平安是第二件事。不过,朕还要做第三件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帮朕。”
狄青见赵祯脸色铁青,只感觉背脊发凉,强笑道:“什么事呢?”
虽四下无人,赵祯还是扭头看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朕要去先帝棺椁旁的密室,取一件东西。”
狄青骇道:“要取什么?这……不妥吧?”原来拜祭真宗,只需在陵园内的献殿来举行仪式就好,可要见真宗的棺椁,就要去地下玄宫。
狄青就算从未来过永定陵,也知道存放皇帝遗体的玄宫内机关重重,那是防备旁人惊扰真宗的遗体。赵祯竟要去玄宫?那可说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赵祯焦灼道:“无论如何,朕一定要去,先帝定会保佑朕。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脸色苍白,握紧狄青的手道:“狄青,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就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狄青心思千转,见赵祯惊惧中带着哀求之意,想起以前的交情,义气陡升,咬牙道:“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祯听狄青允诺,虽眼中还有忧愁,但已长舒了口气,低声道:“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有些把握了。狄青,你出去吧,到时候朕自然找你。这件事你万勿对别人提及。”
狄青退出赵祯的房间后,满腹疑惑,暗想赵祯到底要取什么重要的东西?擅入真宗玄宫不是小事,那里定有机关,赵祯又有什么把握能进去呢?
张玉见狄青满怀心事,低声道:“狄青,没事吧?”
狄青欲言又止,想起赵祯的嘱托,摇头道:“没什么,圣上就是心烦而已。”又想起方才花丛中有人潜伏的事情,皱眉道:“张玉,我先去找王珪问问,你在这儿小心把守。”
张玉点头道:“那你一切小心。”
狄青重返花丛旁,四下望去,见有一条路蔓延出去,循径而走,走了不远,就听暗处有人低喝道:“崇德。”
狄青回道:“天和。”
原来过了交班之际,禁卫们又换了一遍口令。王珪此举,可谓煞费苦心,只防旁人浑水摸鱼。树后走出一人,黝黑的脸庞,不苟言笑,正是赵祯的贴身侍卫李用和。李用和问道:“狄青,你到这里做什么?”
狄青反问道:“你可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李用和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道:“没有!”
狄青见李用和目光闪烁,言不由衷的样子,心头一沉,感觉李用和有古怪,岔开话题道:“在你的外围,是谁当值呢?”
李用和简单道:“王珪。”
狄青道:“我正好有事去找王珪,这里还要仰仗李兄了。”
李用和点点头,闪身到了树后,狄青大踏步离去,待走到李用和望不到的地方,闪身隐在一块大石后,悄然向李用和的方向望过去。过了良久,不见李用和的动静,狄青疑惑中,正要起身,突然感觉有人掩了过来,狄青心中惊凛,一闪身已转到大石的另外一侧,手按刀柄。
掩来那人止住了脚步,低喝道:“狄青,你到这里做什么?”
狄青听是王珪的声音,舒了口气道:“王珪,我正要找你。有古怪!”
王珪缓步走出,直视狄青的双眸,目光犀利。
狄青问心无愧,坦然望道:“刚才我见到这个方向似乎有动静,这才趁张玉当值换班的时候,过来查看。你可见到有外人出没吗?”
王珪道:“没有外人,只有个行宫之中的人来过。”
狄青问道:“是谁?”
王珪道:“是先帝的一个顺容,姓李,也是圣上殿前散直李用和的姐姐。李用和一直在京中护驾,这次来到巩县,李顺容想念弟弟,过来看望一眼,我就准了。”
狄青知道顺容是皇帝后宫中第三等第四品的女人,一般都算是不受宠的妃嫔。听说刘太后善妒,真宗过世后,妃嫔中除了杨太后还留在京城,其余的妃子都被遣散到各处道观出家,这个顺容守着真宗的坟墓,很是凄凉。一想到这里,狄青倒有些同情起那个女子,但疑心不去,暗想就算李顺容看望弟弟,也不必藏身在花丛中吧?
不过一个弱女子,应该对皇上造成不了威胁,狄青想到这,说道:“那没事了,我四处走走。”
王珪笑道:“狄青,你小心些总是好的。不要走太远,圣上要在五漏三刻祭拜先帝,我们要到齐护驾。”
狄青点点头,向外走去。一条青石大路铺出去,在月光照耀下,如绸缎般光滑。山气清新,擘面而来,让人胸襟为之开阔。
狄青知道顺着这条路过去,就是真宗的寝陵,不便再行,捡了条小路闲走。他踏着月色,渐走渐偏,这里已不在王珪的戒备范围内,也无人手看管。狄青随手摘了朵野花,心道,这里景色其实极好,若是能和羽裳一起漫步此间,那真的是神仙也比不上。给她摘些花儿带回去,她必定喜欢,可是这花儿摘了,只怕很快就要枯萎了。
他捡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满满的都是那灵秀的女子。正神驰间,突然听到左手处坡旁有人声传来,狄青心中一凛,放轻脚步走过去。路过片林子,只见到幽径旁立着一女子,缁衣青帽,尼姑打扮,正向着明月拜下,口中喃喃自语。狄青隐约听到那尼姑道:“求你……坠入地狱……情愿……”
微风吹拂,狄青听得断断续续,又悄然上前两步。见那尼姑站起身来,祈祷两句,又跪了下去,说道:“菩萨在上,民女谢你这些年照顾他,知他无恙,民女足感恩德。可是,民女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的样子,只求菩萨垂怜,让我见他一面,虽死无憾!”
这时狄青已绕到那尼姑身侧,只见到两行清泪顺着那女子的脸颊流淌下来,滴滴地落入尘埃。那女子人在中年,容颜清减,眉目间依稀可看出昔日的美貌。
正在此时,远处脚步声响起,狄青藏了身形,见到李用和急急地奔过来。
狄青心中一动,暗想难道真的那么巧,这女人就是真宗的妃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
李用和到了尼姑身前,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莽撞?差点让人发现,坏了大事。”
那女子不解道:“谁发现了我?”
李用和道:“是个殿前侍卫,叫做狄青。那人极其警觉,我看他好像发现有人靠近孝义宫,我已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圣上要在五漏三刻……到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他压低了声音,声音时断时续。
狄青心中一凛,心道,他们要在五漏三刻做什么?难道要对皇上不利?这个李用和可深得皇上的信任,若是对赵祯不利,那真是防不胜防。
那女子道:“我不能……”她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幽怨,扯住李用和的手臂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然太后她不会放过我们。”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暗想原来李用和已被太后收买或威胁,因此对赵祯不利。
李用和低声道:“我自然会小心,你放心吧,这次钱惟济已经和我说好,有他在,我们应该没有问题。”
狄青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实在不想相信,这幽怨的女子与李用和会联合钱惟济对皇上不利,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狄青不信。狄青心中焦急,只怕打草惊蛇,悄然向一旁退去,想找到王珪等人,再商量应对之策。等到了山岗转角,突然听到孝义宫的方向传来声凄厉的哨声。那哨音打破了夜的沉凝,在这寝陵周围显得异常的惊心动魄!
狄青大吃一惊,见孝义宫的方向竟然有火光闪动,心中一紧,飞奔而回。狄青到了孝义宫前,四面八方的殿前侍卫已纷纷向孝义宫靠拢,急问道:“怎么回事?圣上呢?”
狄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喝道:“李简,李禹亨,你们带着十人暂时扼住要道,提防有人进来,其余的人,随我护驾!”
众侍卫纷纷点头,狄青带着众侍卫到了殿前,发现王珪、张玉等守在殿前的人都已不见,微有心慌,高叫道:“王珪,张玉!”冲到了皇上的房前,顾不得禀告,一脚踢开了房门。
房间内寒光一道,直指狄青的咽喉。狄青后退一步,见是王珪拔剑而向,急问,“圣上……”瞥见赵祯还在房间安坐,舒口气道:“殿外的侍卫呢?”
王珪缓缓收剑,见狄青带来了十数侍卫,说道:“孝义宫后殿突然起火,我已令两人前去打探情形,为防敌人声东击西,我让殿前左近的人手悉数先留在圣上身边。方才你破门而入,我还以为是敌人……”
狄青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明白。王珪,我带了十四人过来,还有十人由李简率领,暂时扼住殿前的要道。”见到赵祯的房中除了王珪、张玉外,还有五人,狄青道:“眼下首先要保护圣上的安全,然后吩咐人去救火……”
王珪皱眉道:“我已让杜放和温凉玉二人去查看火势,怎么还未回转?”
狄青道:“我去看看?”
赵祯突然道:“狄青,你留在朕的身边。”
王珪立即道:“车夜永、申报喜,你们去后殿看看,同时负责安排宫人救火,若是见到杜放和温凉玉二人,让他们回来护驾。”
两侍卫领命出了房间,这时候后殿处早就锣声阵阵,阎文应冲了进来,见到赵祯还在,忙道:“圣上,还不快走,这火烧到正殿来了。”
赵祯一拍桌案道:“钱惟济呢,怎么还不过来?李用和呢,现在在哪里?”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叫道:“圣上!”那人快步冲进来,正是李用和。
狄青心中一凛,已挡在了赵祯的身侧。这火来得突然,说不定是敌人鱼目混珠,他不得不防。
赵祯见李用和前来,问道:“李散直,钱惟济呢?”
李用和道:“圣上,臣才要休息,知道火起,匆匆赶来,也没有见到钱惟济在哪里。”
赵祯冷哼道:“眼下宫中失火,钱惟济身为宫使,不可推责。”
李用和忙道:“圣上,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宫中火起,我看难以控制,圣上当要先出了这里再做打算,不然火烧过来了,只怕会有危险。”他上前两步说道:“臣护送圣上先走。”
王珪下意识地拦在李用和身边,说道:“李散直,这护送圣上的职责,交给我们就好。”狄青微愕,见王珪对李用和好像也有怀疑之意。
李用和一怔,说道:“那还不走?”
王珪问道:“往哪里走?”
李用和道:“先到帝陵再说,那里有数十禁军护卫。加上我们这里的人手,可保圣上周全。”
王珪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请先移驾。”
赵祯点点头,在王珪、狄青的护送下出了房间。这时候众侍卫已聚集二十来人,赵祯见状,心下稍安,说道:“我们去先帝的陵寝吧。”赵祯一直向往着太祖的兵戈险行,但这次以身犯险,已有后悔之意。
王珪道:“先帝的陵寝不能去!”
李用和一怔,急问,“为什么?”
王珪冷冷道:“因为我怀疑,有人要对圣上不利!”
李用和皱了下眉头,“你说哪个?”
王珪沉声道:“今日午后,我曾看到有一人和钱惟济窃窃私语,似乎商量着什么。如今孝义宫起火,钱惟济却迟迟未到。钱惟济之子得罪圣上,虽圣上既往不咎,但不见得钱惟济不会暗怀鬼胎,勾结外人。这火势如此凶猛,杜放等人还没有回转,想必已遭遇不测!我想定是有人放火混淆视线,伺机要对圣上不利。而这孝义宫中,一定已混入了刺客!”
狄青这才知道王珪亦是谨慎,稍舒了口气。王珪一挥手,众侍卫明白他的意思,将李用和团团围住。赵祯瞠目结舌,一时无语。李用和见众人围过来,却不慌张,冷问道:“那个和钱惟济窃窃私语的人当然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