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琼玉的印象里,郑姨娘一直都是样貌艳丽,做事冲动的人。现下十二年过去了,她这做事冲动的性子依然是一样的,只是那艳丽的容貌,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底,她现下毕竟已是三十七八的人了,便是再不肯服老的,可到底还是争不过芸香这才二十五岁年纪的人。
林琼玉打量了郑姨娘一番,见她穿着粉红绣金的交领衫子,桃红洒金的百褶裙,一眼望去,竟都是粉粉红红一片。
这颜色若是放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凭着年轻的容颜或许还能压下去,但现下穿在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身上,那就是有些不伦不类了。
而且,林琼玉眼尖的发现,郑姨娘的一双眼都凹陷了下去,颧骨都突了出来,而且面色竟然也是跟林老爷一般,隐隐的透出了些青色出来。
联想到上次林太太有一日和她无意中提起过,说是林老爷在京城里受人蛊惑,吸食了一种能让人上瘾的烟草的事,林琼玉忽然就知晓了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所谓的能让人上瘾的烟草,其实应该就是如罂-粟之类的东西了。
而很明显,林老爷和郑姨娘都吸食了这种烟草。
林琼玉觉得,与其说这是一场家宴,倒不如说是郑姨娘和芸香的战场来的更贴切些。
战场上无形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层出不迭。
而很显然,被这刀光剑影伤到的似乎就只有林太太一个人。
林琼玉见着林太太自打坐在了桌旁之后,面色就一直是沉着的。只是见着郑姨娘和芸香这互相的恶心来恶心去的,她却也只是紧紧的抿着唇,却并没有变脸,或是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面上来看,她这个一家之母实在是当得没有尊严,但林琼玉知晓,她只不过一方面是不屑于对郑姨娘和芸香说些什么,另一方面就是,她太在乎林老爷了。
因为在乎,所以不肯做声,让林老爷逮着这个由头,心中更加厌恶她。
至于说林琼芳和林承祖,林琼玉打眼看过去,他们两个人是仿似压根就没有看到这一切,只是一脸漠然的吃着饭。两个人唯一所区别的只是,林琼芳但凡吃了一个菜,随即总要说上一声,这样的菜也是给人吃的?这里到底是乡下,总是比不上京城。而林承祖则只是垂着眼夹菜吃饭,过程中是一句话没有,也是一些儿表情都没有。
这一顿饭注定是要吃得不欢而散。饭后林老爷是扶着芸香的胳膊走了,剩下郑姨娘在原地气得蜡黄着一张脸。
而林太太则是沉默的转身走了。只是回到上房之后,她让彩云叫来了跟随着林老爷去了京城里的添寿媳妇子,细细的问着这十二年中林老爷在京城里的一切。
为着表示恩赐,林太太还特地的给添寿的媳妇子赏了座。
添禄媳妇子坐在海棠式样的绣墩上,微微的前倾着身子,和林太太说着这十二年里的时。
“初时到了京城里,老爷就抬举着李老掌柜的儿子做了掌柜的,给了他银子,让他去找铺子。太太也晓得的,咱家绫罗绸缎,丝线绢帛这些是有货源的,所以李掌柜的找好了铺子,随即咱家在京城里的这个绸缎铺子就算开了起来了。伙计也不消说,老爷都是自己带了去的。初时咱家铺子的生意也不错,我听着那些伙计私下里说,一日也有好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呢。老爷随即也在京城里买了一处院子,装潢的且是豪华着呢。那段时日,论起来,日子好过着呢。可后来却不知晓是怎么了,老爷犯着了京城里的一个人,听说他家里有个做大官的爹爹,于是那人时不时的就带了人来闹事,那自然就是没人敢再来咱们铺子里买东西的了,于是后来,老爷便卖了铺子,那处院子也卖了,带着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小了些,神神秘秘的说道:“太太,不是我多嘴,这原也是我听铺子里的伙计说的。他们说老爷之所以和那人结了仇,原是因着那人在院里包养了一个婊-子的,可老爷不知晓怎么的,也看上了两个婊-子,于是两个人就为着这事闹的气。太太,你说说,我们老爷这也是,唉,便是多天仙似的一个人物儿,也犯不着为了她跟个当官的儿子过不住是不是?说个不好听的,咱们在京城毕竟是个外来户,又是个白身一个,身上半些儿官职都没的,哪里能争得过人家呢?退了一步岂不是好?不然这当会咱们家那铺子还好好的开在京城里呢。”
“哼,他惯会的便是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林太太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而后看向添寿媳妇子,说道:“这些我倒是不怎么关心的。你倒是跟我说说,那个芸香,老爷是怎么抬举她做了姨娘的?”
“嗐!太太,说起芸香这个小丫鬟,谁会知晓她能有今日的造化呢。想当初她跟着郑姨娘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长的也是黄瘦黄瘦的,通看不出来原来竟也是一个美人坯子。我可是早就听郑姨娘身边的人说过,这个芸香啊,其实原也算是个老实的孩子,只是吃不过郑姨娘每次心里不舒畅的时候,总是责罚她。太太您是没瞧见,那孩子身上的伤痕可多着呢,都是积年郑姨娘打的留下来的。后来这孩子约莫也是被郑姨娘打得怕了,就想着要找条出路的了。正好那当会,老爷不知晓被哪个狐朋狗友带着在外面抽上了那种烟叶,上了瘾。芸香这小丫鬟呢,就负责帮老爷点烟的。后来一来二去的,也不晓得老爷是怎么看上她了,竟是镇日里都离不得她了。郑姨娘晓得了,自然是气得要不的,让她身旁的大丫鬟兰香叫了小厮德儿进来——哦,太太,您还不晓得呢,那当会兰香是年纪大了,德儿那小厮也是年岁不小了,老爷身边又新换了一个清俊的小厮伺候着,于是就把这兰香指配给了德儿,两个人成了一家。那郑姨娘让兰香叫了小厮德儿拿了板子进来,说是要打下芸香的下半截儿来,划花她的脸,看她往后再拿什么去勾-搭老爷的。但也不知晓是谁背地里通了风报了信的,老爷竟是知晓了这事,赶了过来,救下了当时被郑姨娘打得奄奄一息的芸香,当场就和郑姨娘发火了。太太你当时是不在场呢,老爷当时那脾气发的,恨不能立时就把郑姨娘撵出去一般。而过后芸香这小丫鬟养好了伤,老爷就直接将她给抬举成了姨娘,日日不离身边的。”
听完她描述的这一番经过,林太太直呆愣了半晌。
她也说不上自己此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一来是觉得,这郑姨娘看来是真的失宠了,这点应该是值得自己高兴的。毕竟那些年来,郑姨娘没少惹她生气。而这二来,林老爷身边是又多了一个莺莺燕燕,这个,自己说不上应该伤心呢?
片刻之后,她才开口吩咐着彩云:“你添寿嫂子这些年来伺候着老爷辛苦了,你拿五两银子出来,权当是给给她置办件衣裳的吧。”
彩云答应了一声,随即进了里间,拿了一锭银子出来。
添寿媳妇子伸手接了过来,眉开眼笑得跟林太太道了谢,随后便退了出去。
彩云去送了她,待她回来的时候,见林太太还是如先前那般,傻愣愣的坐在那,面上也是一副傻登登的样儿。
彩云就走上前,小声的问着:“太太,夜深了,可是要小厨房做些糕点送上来?”
她说的这一声儿林太太却是没有听见,她便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遍,林太太这才对着她摆了摆手:“不用了。我现下也要睡了,还用什么糕点?你也早些回去吧。你家的那小满儿才两岁呢,正是闹腾的时候。”
彩云答应了一声,却还是说道:“奴婢还是等伺候太太睡了之后再回去吧。”
林太太却是又摆了摆手:“你且先回去吧。我还想一个人坐一坐呢。”
彩云见状,也只得出来吩咐小丫鬟在旁小心的伺候着,而后自己便先行回去了。
林太太这一坐,便是坐了一个时辰。
其实这一个时辰里,她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想,只是懒待动罢了。
模模糊糊中,似是听到外面的小丫鬟在说话,她回过身来,便问着:“什么事?”
却是没有小丫鬟进来禀报,琉璃翡翠山水屏风后面转过来一个人,却是林琼玉。
林琼玉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她看见林太太,便走过来将食盒放在了桌上,而后坐在了林太太旁边,伸手抱了她的胳膊,撒娇撒痴的就对着她笑道:“我今晚也不知是怎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于是我便想着,要来和娘一起睡。娘可别赶我走才是。”
林太太只觉得心里登时一股暖流涌过。
林琼玉的一片心意她怎么会不懂的?无非就是怕她因着今日的事在这多想罢了。
“傻孩子,”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的笑着,“你想多了。娘现下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事儿是看不透的?你放心,娘定然还是会和以往一样,高高兴兴的过着我的日子。”
林琼玉笑了一笑。
林太太虽然是如此说了,但她又怎么会对今日的这些事一点都不在意的?若是真的不在意,这当会早就是睡着了,又怎么会一个人对着一盏烛火孤零零的坐在这里发呆?
但她也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是依旧抱着林太太的胳膊,笑道:“娘,我都有好几年的功夫儿没和你在一起睡过了。难不成女儿今晚睡不着了,娘都不心疼的?就不愿意和女儿一起睡的?”
林太太说不过她,同时也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动了,于是便答应了:“好。好。娘这里,你想何时来睡不行?只怕往后娘想让你来睡的时候,求着你还不来呢。”
一面又问着:“这食盒里是什么?”
林琼玉伸手将食盒拿了过来,揭开盖子,一样一样的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一碟子莲蓉糕,一碟子玫瑰糕,一碟子山药枣泥糕,再是有一壶温的牛奶。
她一面往外拿着这些糕点,一面就笑道:“今日的晚饭我没有吃饱呢。刚刚出来的时候我便顺带去了一趟小厨房,从里面拿了这几碟子糕点出来,又让文嫂顺带给我温了些牛奶。娘,你来陪我吃些儿。”
她见着林太太今晚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吃些什么,回来之后想必也是没什么心情吃些什么,于是她刚刚便特地的去小厨房,让文嫂做了些点心出来。
林太太如何会不明白?她一面连声的说着,好,好,一面便伸手拈了一块山药枣泥糕送到了嘴边。
糕点虽是凉的,但吃了下去,满心满腹却都是暖的。
她们娘儿两个在这里正一面吃,一面聊些闲话的时候,猛可的就听到屏风外面传来了林承志的声音。
“娘,二姐,你们吃糕点喝牛奶怎么也不叫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