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丘之当即一声怒斥:“大逆不道之言!”
他身居高位,听过的奇闻异事不胜枚举。只是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从女儿嘴中说出,心中竟一阵不安。
宋尔雅似乎早料到父亲会骂她,言笑晏晏却又带着十分把握:“女儿不是胡闹,且听我说。”
侯爷一双拳头攥紧,他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容易动怒。
“太子此人善妒多疑,必定要将瑞王斩草除根才将罢休。若没猜错,那晚便是他勾结禁军统领林与之,先安排东宫豢养的高手刺杀瑞王,再命林与之黄雀在后。”
宋尔雅看父亲不说话,在思考。便继续道:
“瑞王府好歹是王府,刺客身手再好,也是易进难出。若是被瑞王府的人抓住,必定会留下活口,严加拷问,到时候刺客被用了刑,少不得走漏风声。”
“父亲稍加试想便知,太子安排林与之这步棋,名为护卫瑞王,实则却是想着要第一时间将这刺客灭口的;……更有甚者,林与之能近身接近瑞王,还可能身负一箭双雕的使命。”
平津侯心中一悸,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在哪里,女儿竟不知为何开始懂得了这些?只是女子家聪明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若是用得不当,反而会遭来大祸……
“当然,女儿是想,第二种猜想是不大可能的。”宋尔雅接着分析,“刺客当场伏诛,林与之却带着禁军四处找刺客?父亲,你不觉得太荒谬?我看这林与之他分明是心心念念地以为巴结了太子,得了个美差便可青云直上,却被太子着实利用了一番。”
平津侯静静思考,目光渐渐变沉。忽然,他开口道:“林与之被太子安排去瑞王府缉拿刺客,不想却被瑞王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往后又借着太子撑腰便胆大包天,借着搜查刺客之名动用禁军去追杀瑞王……只是瑞王命大,躲进了我侯府。”
宋尔雅一愣,见父亲分析得头头是道,含笑答道:“正是。”
那日,瑞王他恐怕自己也未曾料到进了这平津侯府。此后一连数日,每当她一人呆坐房中,想起那肌肤相亲的温暖,她竟忽然脸红心跳。
当她得知要嫁给瑞王,又是怎样一番绝望。而瑞王,却竟然是他!
短短那夜相处,虽算不上萌生爱意,自己却丝毫不曾讨厌他。这一番绝处逢生之感让宋尔雅心中一酸。
那人竟还说许自己一世繁花似锦,当时她听来只当是玩笑话,并未当真;可现在仔细想着,又不知几分真假?
他竟是真的要娶自己?
侯爷看着女儿面色微红在想些什么,暗一思忖,想起了另一桩事:“为父听闻那日瑞王府亲卫护主心切,当场将刺客刀斩而死,甚至还未来得及留下活口。这林与之却还带着人到处搜查‘刺客’,被圣上知道后,责难办事不力,即刻便将他处死。”
宋尔雅将这句话细细消化,旋即一笑:“太子果然好手段。”
爱子受伤,已然已经引得皇帝大怒。林与之再傻乎乎地跑去追所谓的“刺客”,还以为自己今后前程似锦——却不知早就落进了太子的局:皇帝一怒之下,送他上了西天。
林与之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口风不严,太子自然不会将他久留。如此一来,除掉知道真相的林与之,根本无需太子他亲自动手。
平津侯看着女儿一双灵动的杏眼,想到他竟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扼腕道,“如今死无对证,正中太子下怀。”
宋尔雅点点头,不禁感叹起这太子的手段好是毒辣。皇上、刺客、林与之乃至禁军,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棋子。
只可惜,他机关算尽,还是功亏一篑。
他的亲弟弟瑞王在与他博弈之时,压根就没按常理落子。遇刺之后,他并不呆在那已然不再安全的瑞王府,而是毅然乔装逃走,等避过风头,才回到王府。
林统领名为搜查,实为追杀。
而瑞王又巧遇宋尔雅救他一命,逃过了追杀、挨到了第二日。宋尔雅与他爹都是心知肚明:除了瑞王府的少数心腹,没人知道,瑞王遇刺当晚竟不在府中养伤。
只要挨过那一夜,瑞王便赢了。太子暗杀、追杀都无果,他一切都只有等到第二日,与一众朝臣一同“听说瑞王遇刺”。
甚至还要帮着他父皇“追出幕后凶手”。
如此一来,真是吃了哑巴亏。
想起他目若寒潭却深藏波涛,只那一双露出的眼睛便让她记了这么多天,宋尔雅心中不禁叹服,这男子竟有这样的果决与胆略。若是换做她来,定是躲在府中等着人来护卫……
“尔雅,可惜你不是男子。”侯爷前前后后将此事想了个明白,显然也是沉思了好久。他叹了口气,眉间浮现出两条不深不浅的皱纹。
“如此一来,女儿想到……皇帝要将我嫁给瑞王,分明是要我侯府为瑞王助力。”宋尔雅目光灼灼地望着父亲,“女儿现想,皇上对瑞王的装傻应当亦有所察觉,只是苦于肖贵妃与右相权势遮天,不好公开行事。”
宋丘之想起这些日子朝中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情,想起这处处微妙却极其吻合的推理,不禁抚掌一叹。
方才还是怒目而视,责她信口开河,现在却默然看着自家女儿:已过十六的年龄,容貌艳丽不凡,面容却沉静如那深潭。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忽的想到,若是寻常女子见了陌生男人夜闯香闺,一定要吓得魂飞魄散;而自家女儿却长着一双很会识人的火眼。不仅如此,她还有勇有谋,救了那瑞王。
而现下,帝王权谋、宫廷生杀乃沉重话题,他却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面色泰然娓娓道出,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条条是道,如此不输须眉。
侯爷思及至此,一时半会竟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女儿:“尔雅,你……”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女儿任性撒欢的时候。而分明前不久,女儿还顽皮地气走了蒋家那对父子。
“父亲,女儿看瑞王他有勇有谋,处事不惊,且心宽能忍,今后若能登帝位,定将是位千古明君。”宋尔雅的话打断了侯爷的思绪。
他愕然抬首,看着自己的女儿已然在面前婷婷而立。轻启樱唇,一字一句,目光坚定:“宋尔雅嫁夫,当如是。”
宋丘之活了大半辈子,养了宋尔雅十六年。今日看着她款款而坐,只觉得眼前妙龄女子恍然是自己的女儿,恍然又不是。她眼中的火焰烧得热烈,似乎就要点燃一切能点燃的东西。
恍惚中,他觉得,那分明是凤凰在浴火。
他终于反应过来。从进门伊始,那个献计要给宋七抬妾分恩的侯府千金,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姑娘。
她今后很可能会是王妃,甚至要母仪天下。却也可能失权夺势,坠入深渊。
“哈哈……”宋丘之喉间发出一阵复杂的干笑,那笑里有欣慰,有不舍,有疼爱,也有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