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次都没有被拯救?”丕平仿佛无法相信,重复问了一遍,“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奈莉看向面前维尔德亚的地图,宛如背诵般吐出字句,“请容我将之后的情况向您简单交代一番。”
夜色愈加浓厚,一根蜡烛不知不觉燃到尽头。
丕平亲手点亮新的烛火,动作十分熟练。他凝视着跃动的火苗,语声已经平静下来:“我明白了。最强兵器能让人和物在未来世界永久消失。可时间轴另一端过去的世界里,它们仍然存在。也因此,要将两代装置和宝藏消灭,需要三次单独回溯时间的力量。”
“观测者丕平存在于所有的过去世界中,即便由本人回溯,他也只会抵达原本的身体,拥有的力量仍然只有一次。但由并不存在于这里的你回溯抵达这里,再加上这个世界的我的一次力量,就足够回到零点。”他微微一笑,松弛了肩膀,自嘲道:“为了这个计划,他不得不死。现在的我还不可能想出这样疯狂的计划……”
奈莉轻声说:“那只是因为您还没有他那样绝望。”
丕平感激地她笑了笑,沉默地用铜制的灭灯小勺将刚刚点燃的蜡烛掩灭,在黑暗中轻声说:“走吧。”
无需多言,他们的目的地是维尔德亚命运的起|点。
丕平不需要光线便打开了书房中的暗道,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穿梭前行。奈莉跟在他身后,发觉他们正在深入红堡地下。
向下,不断向下。
甬道顶渐渐有冰冷的积水低下来,奈莉疑心他们已经靠近了红堡的护城河。
丕平终于驻足,在黑暗中扳动了什么机关,推开沉重的石门。
门后有东西正泛着淡淡的光辉。奈莉不需要用目光确认就知道,这就是魔物一号,那是最初的、想要违抗神谕挽救世界的努力。
丕平当先走进去,他神情复杂地凝视自己的心血,想到自己亲手开启的毁灭循环,再次露出涩然而疲倦的微笑。奈莉垂了垂视线,将门在身后关上。
这间石室很小,正中摆放着一个初具魔物二号形态的装置,只不过规模和精细程度都远远比不上第二代。那些相互勾连的齿轮静止着,被魔法光点托起的一根根细线也光洁明净。
这个装置并无脱离在外的开关。丕平只是拧动螺旋顶端的发条,那些齿轮就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通透的白光越来越强,丕平回头,向奈莉伸出手:“之后还需要您手中的兵器,请您抓牢了。”
丕平的指节上有长年握笔书写生出的茧。
发条拧到尽头,齿轮发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经室中回声的渲染宛如巨龙起飞前的怒吼。
这一次奈莉没有见到那奇异的场景,回溯于她而言只是一瞬间的晕眩。
再次睁开眼时,耳边浪涛声阵阵,面前是一片荒芜的海滩。
大海的尽头应当是天空,但灰蒙蒙的海面与层云笼罩的天空毫无间隙地织在一处,根本分不出彼此;也因此,除了海边低矮的岩石洞穴,天高地广,举目所及只有惨淡的灰。
连飞鸟都遗弃了这片土地,不屑在上空飞翔。只有石块的缝隙里寂寞地长着黯淡的苔藓,乍一瞧根本无法从阴影中将其分辨。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的只是被天地、被无情的神明所遗弃的孤独。
丕平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海,蓦地打破了寂静:“那个洞穴应该就在附近。”
他的神色比起刚才又有了微妙的变化,眼角的细纹似乎深了一些,令他顿时沧桑了许多,更接近奈莉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宫相丕平。她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在回溯时间的过程中,只要他回头向着未来看一眼,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之后无数次回溯时的记忆。
现在站在这里的丕平,与那个以自杀换取计划实行的丕平,是同一人。
这片海滩布满了尖利的碎石,丕平走得有些吃力,背脊却挺得笔直。
如他所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无名族裔存放宝藏的洞窟。
洞口只潦草堵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旁边横了一具被海风侵蚀得发黑的骨骸。
丕平蹲下身,耐心地将这位守洞人的尸骨拢到一边,埋在洞口的细砂下。奈莉捡了一块方形的石头当做墓碑,安插在上面。
两个人对视一眼,奈莉当先翻过洞口的大石,点燃火把往里面走了几步,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旺。这洞中显然有通风的口子,不必担心窒息。
丕平的动作稍慢,但也安全进了洞。他看了看洞穴壁上,摇摇头:“没有留下文字。”
那被遗忘的族裔终究只能无名。
顺着曲折的岩道走了不久,面前豁然开朗,金银器具、珍宝财物垒成小山。奈莉手中火把的光线四处投射,激起一*萤火般的细碎金光。
丕平的神色平静,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意味不明的哂笑:“终于要结束了。”
奈莉心中微微一跳,疑虑在心头一闪而过。但对方像是看穿了她一瞬间的怀疑,露出长辈俯视小辈的笑容:“只有一个人的王国,即使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是……”奈莉羞愧地垂眸。
丕平发出宽容的轻笑,摆了摆手:“好了,把匕首给我。”
奈莉不解地蹙眉,捏住黑色匕首没有松手:“您这是……”
“留在这里的有我就够了,”丕平的眼中映出火焰的狂舞,神色却宁定如水,“我要和这里亲手做个了断。”
奈莉后退了一步:“留在这里?”
“对,”丕平平淡地应道,“魔物一号的核心在我身上,那把匕首和这些宝物同源,也要留在这里。”他看着奈莉复杂的神情笑了,叹气般地说道:“比起为我感到不忍,你更应该恨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比意想中还要卑劣不堪。”
奈莉眸光闪动,目光在洞顶、宝物和丕平的脸上逡巡。她最后低低地说:“我知道了。”说着她将匕首递给了丕平,垂眸不语的样子有些孩子气。
丕平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他再次摆摆手示意奈莉离开。
奈莉站在原地没动,丕平便无奈地皱皱眉,有些严厉地盯了她一眼,转身自顾自提起袍子下摆,一脚踩进了珍宝堆中。
他的每一步都激起一阵丁铃当啷的脆响,随着他向洞中心靠近,他也在这些宝物中越陷越深,步子越来越慢,犹如行走在积雪中的人。
“好了,你真的该走了。”丕平的声音不响,却被石洞放大了数倍,显露出他语调末尾调侃的笑意。
奈莉唇线紧抿,她深深欠身,向洞口倒退了一步。迈出这一步后她顿时轻松许多,转身就往外快步走去。
“谢谢你,这次就不说再见了。”丕平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停顿了一下,释然地笑说,“还有,别忘了回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奈莉步子一顿,可她已经离开洞口。也就在她回首的那一瞬,洞中清晰地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利刃穿透金属的低鸣。她知道,丕平用那把威力强悍的黑色匕首毁掉了整个洞窟。
她不假思索地向一旁退让。
随着那一声信号,金银相撞的叮当声络绎不绝,一片片汇成更为浑厚低沉的鸣响,宛如几百面铜铸就的大鼓被同时重重擂打,又如两军交锋后刹那爆发出铿然的碰撞声。
整片海岸的岩体在她面前分崩离析,互相磨蹭撞击着向下沉陷。
地上货真价实地裂开口子,将那无数的宝藏和石块一起不分贵贱地吞了下去。
灼热的岩浆翻滚着涌上来,填满大地的创口,却又转眼被顺势而下的海水冷却,发出呲呲的怪响,化作新一层凹凸不平的地面。水汽弥漫,萦绕四周宛如起了一场最浓的海雾。
等蒸汽终于散尽,海浪仍旧平静地敲击着礁石。雪白的浪头越过阻碍攀上刚刚成型的岩面,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天仍旧灰而寥廓,风声依旧孤寂。
那一座面朝大海、藏着一族人几代心血的洞窟,就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奈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举目四顾,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仿佛是顺应她的疑问,下一刻,视野中的情状陡然变化。
她再次悬在没有边际的高处,被互相缠绕的世界线包围。
可奈莉很快发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汇成圆锥形螺旋的所有的世界线都在移动。它们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有条不紊地从螺旋状的队形中脱身,一根根地舒展开、成为笔直的细线,与时间的轴心平行。
千百万根世界线排成平面,将光锥生生撑开。
奈莉在这奇妙景象面前忘记了眨眼,她看见这些细线以飞快的速度重新互相缠绕,编织出崭新的螺旋。
维尔德亚的宇宙正在被重写!
如果说光织成的螺旋罩子便是禁锢维尔德亚的命运,细线如今却突破了限制。也就是说,命运被击破,维尔德亚真正脱离了诅咒,获得了自由。
命运之土从此将再不受命运束缚。
以血与泪为代价的反抗并非徒劳。
奈莉的视线微微模糊,她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她已穿透了圆锥形的光罩,永远地离开这个焕发新生的世界。她目睹了新秩序的诞生,也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
不存在天罚的维尔德亚不需要系统,没有系统就没有她继续存在的必要--全新的维尔德亚世界,没有奈莉的位置。
世界的法则正将她这个异物排除出去。
奈莉不知道自己将被这力量推向何方。在这一刻,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去向。她只是依照丕平的嘱托回头,睁大了双眼,亲眼见证那美丽、晶莹的新螺旋成型,而后爆发出新星诞生般的光彩。
她满足地闭上眼。
一个名字滑过舌面,她微笑起来。
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他还存在,一定会真正地、快乐地活着。
※
身体猛然找回了重量,有人重重撞了奈莉一下,她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睁开眼朝对方看过去,那人却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句抱怨:“傻站在路中间有病啊!”
她努力适应着明亮的光线,发觉自己身处熙熙攘攘的会场正中。
从稀奇古怪的摊位和周围人的打扮判断,这是那个冬季漫展,也就是她前往维尔德亚的契机。她下意识寻找那个让一切开始的游戏展位,却始终没见到记忆中醒目无比的巨大条幅。
难道是在展馆另一边?
奈莉讷讷地将巨大的展馆走了个遍,都没见到记忆中的厂牌。她最后甚至抓了个戴猫耳头饰的工作人员询问,对方一脸不明所以,从挎包中掏出场馆地图:“亲你是不是记错摊位名字啦?”
奈莉尴尬地敷衍过去,靠在墙边将会展手册仔细看了一遍。
那个摊位真的不见了。她花了很久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安慰起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维尔德亚不再需要游戏这个媒介来召唤引导者。
但这真的发生了吗?她真的回来了?
场馆里的空气显得憋闷起来,她逃一般地走向出口,被馆外冬日的阳光闪花了眼。周围的一切渐渐生动起来,不再蒙蒙的没有实感。沥青马路,喇叭按个不停的公交车,穿着动画角色服装的少年少女,带着寒意的都市空气,感官忙碌地收集信息,最后得出结论:她终于可以确信自己回家了。
那么维尔德亚的一切,那个世界的一切,还有……与那个人的邂逅又是否发生过?
她知道找不到证据,只能垂下头,闷闷地朝着记忆中轻轨站的方向走去。
初冬的下午寒意渐渐浓厚,敞开式的轻轨站台有些冷。她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原地蹦了几下取暖。
列车到站的语音响起,这不是她要坐的那班车。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应当是急着赶这列车的旅客
她看了一眼手表,向双手掌心呼了口气,面前顿时凝结出一小片白茫茫的水雾。
足音停在了她身后,列车到站,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尖锐又刺耳,准备上车的乘客吵吵嚷嚷。但她清楚不过地听见有人低低地开口,仿佛害怕太大声便会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那个人问:
“奈莉?”
车头带来一阵凛冽的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视野割裂得七零八落。
发梢高高地扬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
她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