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过了端午,天气便一下子热了起来。
裴家因是年初才迁入庐陵,有些事情便没有准备,这用冰便是一项。
京城的大户人家,每年会在夏日遣人前往北海起冰,运回京城后,便到了冬日,自可存入地窖保存,待第二年夏日便能用上。
偏今年夏天似来的早了些,还未到六月,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徐氏自来惧热,这些日子睡得不好,神色便有些恹恹。
偏裴邵靖这几日也些闹腾。前两天徐氏一错眼,便被他吃了小半碗西瓜。裴邵靖自小体弱,那西瓜本是寒凉之物,又在井水中镇了半日。他晚上便闹起肚子来,到了后半夜竟还烧了起来。
徐氏白日里照料了他半天,晚上便起不来身了。
方妈妈急得上火,嘴上起了一串燎泡。曲莲见她这般,便让她自去歇了,她如今也快五十岁的人了,万一再有个好歹的,那这府里可真乱了套了。
曲莲将裴玉华劝了回去,嘱咐李姨娘看顾着徐氏,又着了丹青去外院找罗管事去请大夫。裴邵靖一直在闹腾,似睡不睡的小声哭着。偶尔一睁眼,瞧不见徐氏,便要大声哭闹。曲莲无法,便又着了两个粗使的婆子将厢房中那张半大的贵妃榻搬进了宴息处,就立在大炕的对面。自己和衣抱着裴邵靖依着迎枕半坐在贵妃榻上,他这才老实了许多。
曲莲让染萃在屋内点了安神香,她身上又带了甘草的香囊,裴邵靖这才慢慢的合了眼,呼吸也开始匀称起来。她摸了摸他烧的有些发红的脸庞,觉得那热度似又上来一些,大夫却还未到。心中有些焦虑,便又叫了染萃打了盆井水来,洗了帕子,不时的给他擦擦额头。见他睡得不安稳,知他与徐氏一般不耐热,便又在擦拭的空当里给他轻轻的打着扇子。
裴邵靖终是觉得舒服了些,不自觉的便向着曲莲身上蹭了蹭,显得有些亲昵。
直到厅堂里条案上摆着的自鸣钟敲了几声,院子里响起了子时已过的棒子声,帘外才听见了脚步声。
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轻声对曲莲道,“大奶奶,罗管事带着大夫已经到了厅堂。”曲莲抬头看向那丫鬟,见她穿着件杏色的褙子,梳了利落的发辫,便认出这是徐氏前阵子买来的大丫鬟,起了名叫芳菲的那个。她点了点头,便道,“请大夫进来吧。”
芳菲低声应是,便又出了宴息处。
染萃便上前来,想要替了曲莲抱着裴邵靖。曲莲抱了他一个多时辰,早觉得胳膊似灌了铅一样。刚要松手将他放平在榻上,他便又惊醒了起来。黑漉漉的眼睛因发烧更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勉强看了看,待看到曲莲站起了身,便又扁了嘴儿,软软的喊着,“大嫂嫂。”
曲莲见他这般模样,有些心软,便对染萃道,“罢了,还是我抱着他吧。你替我招呼下那大夫,让罗管事在厅中侯着,一会儿便跟着去抓药。”想了想又吩咐道,“今夜都警醒着些,让丫头们都守好自己的事儿,若出了什么纰漏,明日我必定重罚。”
染萃应了声,便出了宴息处。
不过片刻,便又引着一位胡子都有些花白的老大夫走了进来。
见罗忠请来的是这样年纪的老大夫,曲莲便有些过意不去,对那大夫道,“……这么晚劳动您出诊,真是过意不去。”
那老大夫见说话的是一个妇人穿戴的年轻女子,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又见几个丫鬟都屏声静气的,便捋了胡子呵呵的笑了两声,道,“夫人这是哪里话,做大夫的,遇到急诊,哪顾得上时辰。”也不多说,便问道,“先瞧哪一位?”
曲莲听了便知道罗管事必是已经跟他说了情形,便道,“先瞧瞧夫人吧。”说罢,便要让染萃带着那大夫前去炕前给徐氏诊脉。
谁想着徐氏竟听见了,勉强出声道,“先瞧瞧靖哥儿吧,他还发着热呢。”
曲莲不欲与她争辩, 便对那大夫道,“如此,便劳烦您瞧瞧这孩子。”
那大夫从善如流点了头,染萃便立时搬了绣墩放在了贵妃榻前,那老大夫坐了下来,先是仔细瞧了瞧裴邵靖的脸色,又让他张嘴要瞧瞧舌苔。裴邵靖不妨有生人,有些害怕,便扭了脸直往曲莲怀里钻。曲莲便轻声细语的哄着他抬头,见他只哼哼着却扭捏半天,便对那老大夫直道歉。那老大夫听了便又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夫人这小公子十分可爱。”
曲莲听了,便有些红了脸道,“您却搞错了,这是我家小叔。”
那老大夫一听,心知自己弄了笑话,便咳了一声,不再打趣,正经给裴邵靖把起脉来。
瞧了裴邵靖,他便又去给徐氏诊脉。
待到写了方子,罗管事将他送出裴府,丑时也已经过半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染萃和芳菲才各自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芳菲在那边服侍着徐氏吃了药,曲莲则在贵妃榻上哄了裴邵靖半天,才让他把那碗药喝了下去。又哄了他一阵子,许是那方子里有些安神的药材,裴邵靖这一次倒是安稳的睡了过去。曲莲终于能喘口气,便让他躺在了贵妃榻上,又让染萃给他打着扇子,这才自起了身,便觉得腰像是要断了一般。
那边芳菲与李姨娘早已服侍徐氏睡下,见曲莲站在一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扶着后腰,便上前道,“大奶奶,您去内室歇一歇,奴婢给您捶捶腰吧,您也松快松快。”曲莲正觉得腰上发紧,况她今日卯时便起了,到现下还未歇息,身上早是疲惫不堪。便点了点头,进了峥嵘堂西厢的宴息处,躺在了榻上,任芳菲给她轻轻的捶着腰。
芳菲显是做惯了这些,力道不轻不重十分合适,不过一会儿工夫,曲莲便觉得腰上不像方才那么紧。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见她低眉顺眼、十分老实的模样。索性现在无事,又不能去歇息,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家里人还有什么人?”
芳菲便半抬了头应道,“回大奶奶,奴婢今年虚岁十五了。家中有父母,还有个哥哥。”
曲莲闻言便道,“家中父母俱在,又有兄长,怎就将你卖了为婢?”
芳菲便道,“我家里是庐陵城外的农户,如今赋税十分沉重,家里只得温饱。哥哥又在乡学念书,地里的活计也只能下学后做一些。听说今年的秋闱恐是开不成了,但是明年一定会加恩科,所以哥哥打算明年下场试上一试。却没有盘缠,我这才入府为婢,也能为家里补贴一些,还能给哥哥攒攒盘缠。”
曲莲闻言,心中只叹了一声,便又道,“你可觉得委屈?父母为了哥哥的前程,便卖了你为婢?”
芳菲便笑着摇头道,“不觉得委屈。爹爹也心疼我,不愿意我为奴为婢,是我求了爹爹,他才应了。人牙子领我走时,爹爹还哭了。哥哥知道这件事,便从乡学跑了回来,拦着那人牙子不让她领我走,还说哪怕是不念书了,也不能卖了我。可是我是真愿意让哥哥念书,哥哥自小便聪明伶俐,去年还过了童试成了秀才。如今在乡学里念书,也不用家里出束脩。只要哥哥能考中,我们家便有了指望,我便是做几年奴婢又能怎样?”
曲莲听她这般说,心中倒是觉得十分感慨,又问道,“这般说来,你便签的是活契了?”
芳菲便道,“是活契,签了五年的。”又道,“是奴婢命好,才进了府中,夫人和大奶奶都十分和善。上月分了月钱,我还跟爹爹说起,爹爹也说回家给府里夫人们点长生香。”
这乱世中的百姓们,便是如此淳朴,不过对他女儿和颜悦色一些,便能记在心上感恩戴德。偏那些想尽荣华的达官贵人们,却个个忘恩负义不念旧情。曲莲这般想着,心中便涌上几分倦意。
只是这会儿,院里便起了梆子声,此时竟已是卯初。
曲莲便让芳菲停了手,起了身,又回了东厢的宴息处。
见屋内十分安静,只燃着一盏油灯。徐氏与裴邵靖睡得都还算安稳,李姨娘坐在脚踏上靠着炕沿正打着瞌睡,染萃也在强打着精神在给裴邵靖打着扇子。曲莲便走了过去,先唤醒了李姨娘,让她自去安歇。李姨娘却慌得摆了摆手道,“我还不困,还是让我看顾着夫人吧。”
曲莲心下了然,便不勉强她,只是让丹青进来给她上了杯热茶提提神。
李姨娘原是徐氏身边的陪嫁丫鬟,父母皆是徐家的家生子。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又不聪慧机灵,想必是觉得自己能成为侯爷的姨娘已是上苍开恩,便对徐氏分外忠心恭敬。虽已是姨娘,却仍像原本那样在徐氏跟前服侍着。这些年来,徐氏对她倒也和颜悦色。
曲莲见她又强打了精神,便转身去看裴邵靖,见染萃眼睛也通红,便对她道,“你领着丹青回去歇歇吧,把描彩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