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先生忍住怒火,道:“这里就有家饭铺,你叫门吧。”
小鱼儿道:“这家饭铺叫三和楼,是江浙菜,不行……嗯,这里还有家真北平,一定是北方菜,也不行。”
铜先生怒道:“为何不行?你难道不能将就些?”
小鱼儿正色道:“不行,一个人可以对不起朋友,但却万万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肠胃。因为朋友到你倒霉时都会跑的,但肠胃却跟你一辈子。”
铜先生狠狠盯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世上人人都怕我,你……你为何不怕?”
小鱼儿笑道:“我明知你绝不会自己动手杀我的,我为何要怕你?”
铜先生霍然扭转身,大步而行。
小鱼儿大笑道:“其实你也不必生气,你明知你愈生气,我就愈开心,又何必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只见前面一处楼上,还有灯光,招牌上几个斗大的金字,也在闪闪发着光。
“扬子江酒楼,正宗川菜”。
但这时扬子江酒楼上却已没有人了,几个伙计,正在打扫收拾。
几个人一抬头,全都骇得呆住——一个戴着铜鬼脸的人,不知何时已走上楼来,正冷冷地瞧着他们。
小鱼儿却笑嘻嘻道:“你们发什么呆,这位大爷脸上戴的虽然是青铜,腰里却多的是金子,财神爷上门,你们还不赶紧招呼。”
那店伙吃吃道:“抱……抱歉得很,小店已经打烊了。”
铜先生冷冷瞧着他,忽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
那店伙身子就好像腾云驾雾似的,直飞了出去。等他定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已坐到横梁上。身子虽未受伤,胆子却几乎骇破,头一晕,直栽了下来,若不是小鱼儿接着,脑袋不变成烂西瓜才怪。
铜先生冷冷道:“不管你们打烊没有,他要吃什么,你们就送什么上来,只要少了一样,你们这四个人休想有一个活着!”
四个店伙哪里还敢说个“不”字?
小鱼儿大笑道:“愉快愉快,和你这样的人出来吃饭,当真再愉快不过。”
他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道:“先来四个凉菜,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来个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
他说一样菜,店伙们就点一下头,四个店伙的头都点酸了,小鱼儿才总算叹了口气,笑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必弄太多菜了,马马虎虎就这几样吧,但酒却要上好的,竹叶青还是花雕都行,先来个二三十斤。”
几个店伙听得张口结舌,这些菜二十个人都够吃了,这小子居然才“马马虎虎”,几个人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抱歉……小……小店的酒,已经被方才三位客官喝光了。”
铜先生冷冷道:“喝光了就到别处去买,三十斤,少了一斤,要你的脑袋!”
四个店伙只有自叹倒霉,刚送走了三个瘟神,又来了两个恶煞。
不到半个时辰,酒菜都送了上来,果然一样也不少。小鱼儿立刻开始大吃大喝,铜先生却连坐都不肯坐下来。
小鱼儿笑嘻嘻道:“你为何不坐下来,你这样站着,我怎么吃得下?”
他举起酒杯,又笑道:“这酒菜倒都不错,你为何不来吃一些,你若气得吃不下,饿坏了身子,我心里也不舒服的。”
铜先生根本不理他。
小鱼儿夹起块樟茶鸭,一面大嚼,一面叹着气,道:“嘴是长在你身上的,你不吃,我也没法子,但你这样,既不吃,又不睡,怎么受得了呢?”
铜先生忽然出手一掌,将旁边一张桌子拍得片片碎裂,他心中怒气实是无可宣泄,只有拿桌子出气。
小鱼儿笑道:“桌子又没有得罪你,你何苦跟它过不去……依我看,你不如还是放了我吧,也免得自己受这活罪。”
铜先生怒喝道:“放了你?休想!”
小鱼儿仰起了脖子,喝了杯酒,哈哈笑道:“老实告诉你,其实你现在就算放了我,我也不走的,睡觉有人保镖,喝酒有人付账,这么开心的日子,到哪里找去?”
铜先生瞪眼瞧了他半晌,一字字道:“我正是要你现在活得开心些,这样你死时才会更痛苦。”
小鱼儿放下筷子,瞪眼瞧着他,忽又叹道:“我问你,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恨我?你既如此恨我,又为什么不肯自己动手杀了我?”
铜先生仰首望天,冷笑道:“这其中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小鱼儿叹道:“一个人若是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最切身的秘密,这岂非是世上最残忍、最悲惨的事?”
铜先生厉声笑道:“不错,这正是世上最残忍、最悲惨的事,我敢负责担保,这悲惨的命运,你逃也逃不了的,只因世上绝对没有人能揭穿这秘密。所以你现在只管开心吧,只要你真能开心,你不妨尽量多开心些时候。”
燕南天、花无缺、江别鹤,三个人都像是有些醉了,三个人摇摇晃晃,在灿烂的星光下兜着圈子。
江别鹤一生中从未喝过这么多的酒,但燕南天要喝,他却只有陪着,虽然到后来燕南天每干一杯时,他杯子里的酒最多也不过只有半杯。
只听燕南天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
歌声豪迈而悲怆,似是心中满怀积郁。
燕南天仰天长叹道:“怎地这世上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姓江呢?”
江别鹤吃吃道:“此……此话怎讲?”
燕南天叹道:“我那江二弟,温厚善良,可算世上第一个大好人,但还有江琴……”
说到“江琴”两字,江别鹤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燕南天更是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厉声接道:“我那江二弟虽将江琴视如兄弟手足一般,但这狼心狗肺的奴才,竟在暗中串通别人,将他出卖了!”
江别鹤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口中却强笑道:“那江……江琴竟如此可恶?”
燕南天双拳紧握,嘶声道:“只可惜这奴才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竟找不着他……我若找着他,不将他骨头一根根捏碎才怪。”
江别鹤又打了个寒噤,酒似也被骇醒了一半,只觉燕南天捏着他双手愈来愈紧,竟似要将他骨头捏碎。
江别鹤忍不住强笑道:“晚……晚辈并非江……江琴,燕大侠莫要将晚辈的手也捏碎。”
燕南天一笑松了手,只见前面夜色沉沉,几个夜行人狸猫般掠入一栋屋子里,也不知要干什么勾当。
花无缺酒意上涌,似也变得逸兴遄飞,笑道:“三更半夜,这几人必定不干好事,我瞧瞧去。”
燕南天怒道:“有我在此,还用得着你去瞧么?”
他纵身一掠,跃上墙头,厉声道:“冀人燕南天在此,上线开扒的朋友,全出来吧!”
喝声方了,黑暗中已狼窜鼠奔,掠出几个人来。
燕南天喝道:“站住,一个也不许跑!”
几个夜行人竟似全被“燕南天”这名字骇得呆了,一个个站在那里,果然连动都不敢动。
燕南天厉声道:“有燕某在这城里,你们居然还想为非作歹,难道不要命了!”他独立墙头,衣袂飞舞,望之当真如天神下降一般。
那几个人瞧见他如此神威,才确信果然是天下无敌的燕南天来了。几个人骇得一起拜倒在地,颤声道:“小人们不知燕大侠又重出江湖,望燕大侠恕罪。”
燕南天喝道:“但江大侠在这城里,你们难道也不知道?”
几个人瞧了江别鹤一眼,嘴里虽不说话,但那意思却明显得很,无论江别鹤多么努力,但江别鹤这“大侠”,比起燕南天来,还是差得多。
燕南天喝道:“念在你们坏事还未做出,每个人打自己二十个耳刮子,快滚吧!”
那几个人竟真的扬起手来,“噼噼啪啪”打了自己二十个耳光,又磕了个头,才飞也似的狼狈而逃。
江别鹤瞧得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忍不住长叹道:“一个人能有这样的声名,才算不虚此生了。”
花无缺却微笑道:“普天之下,有这样声名的人,只怕也不止燕大侠一个。”
燕南天轩眉道:“花无缺,你还不服我?”
花无缺微笑道:“他们若知道移花宫有人在此,只怕跑得更快的。”
燕南天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要你这样的人佩服,当真不是容易事。”他跃下墙头,又复高歌而行。
江别鹤悄悄拉了拉花无缺衣袖,悄声道:“贤弟,燕大侠似已有些醉了,你我不如和燕南天别过,赶紧走吧。”
花无缺微笑道:“我只怕要和江兄别过了。”
江别鹤怔了怔,道:“贤弟你……你难道要和燕大侠同行么?”
花无缺道:“正是。”
江别鹤掌心沁出冷汗,道:“令师若是知道,只怕有些不便吧?”
花无缺微笑道:“家师纵然知道,我也是要和他一起走的。”
江别鹤怔了半晌,道:“你……你们要去哪里?”
花无缺道:“去找江小鱼。”
江别鹤身子又是一震,暗忖道:“燕南天现在就算还未认出我,就算还将我看成朋友,但再见到江小鱼,我还是要完了。”
三个人兜了两个圈子,也到了铜先生歇脚的客栈,江别鹤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这客栈燕大侠可要再进去喝两杯么?”
燕南天大笑道:“你果然善体人意……走,咱们进去!”
到了屋里,燕南天吩咐“拿酒来”,江别鹤却找了个借口出去,偷偷溜到铜先生那屋子。
他自然是想找铜先生对付燕南天,只可惜铜先生偏偏不在。屋子里虽还留着那淡淡的香气,但他却说不定早已离开此地。
江别鹤满心失望,回房时,燕南天又已几斤酒下肚了。他酒量虽好,此刻却也不免有些醉意。
花无缺也是醉态可掬。江别鹤心念一转,溜出去将肚子里的酒全都用手指挖得吐出来,再回去频频劝饮。
到后来,燕南天终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花无缺喃喃道:“酒逢知己,不醉无归。来,再喝一杯……”话未说完,也伏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