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急得出了一头一脸的豆大汗珠,全然没了主意。贾母虽则人老成精,见的世面也广,但到底是内宅妇人,脱不开这个局囿,“第一要紧的还是约束府中下人,不许他们喧哗叫嚷,免得外头看我们府上像是经不起事。”这个主意倒是正中要害,颇有见地。一则么,是做给圣明天子看的,贾家违法降爵,府中初有小乱,但倒也勉强能稳住,家风尚存。二则是为了安定家中上下人等的心,只要上头主子还稳得住,下人们自然也不会翻腾乱窜,免得给有心人拿住了别的把柄。
贾赦只关心一样,“那爵位……”贾母摇摇头,神色颓然,低声道:“自然是不成了。”贾赦又要嚎啕大哭,贾母连忙喝住了:“你再想想,你还作了别的什么荒唐事没有?若是有,趁早说出来,写谢罪折子时一并添上。”贾赦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别的罪过,颓唐道:“儿子一向安分守己,想来没有其他的错处。”
贾母神情犹疑,并不十分相信,严厉道:“你再仔细想想。若是有,说出来也好补救一二。”贾赦在地上跪了这些时候,双腿早就僵了,又麻又痛,身上十分不受用,还要答应贾母的逼问,真是有苦难言。正垂着头思索,忽然听见院里有橐橐靴子响声,似是有人进来,脸上登时又红又青。贾母知情,喝道:“还跪着做什么?一会子往祠堂跪去。”
贾赦如得了纶音,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又不敢坐下,垂头站着。就听见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口中还唤着:“母亲……”便知道是他那呆头呆脑的二弟进来了。原来贾政当时听了圣旨,便吓得魂飞九天,半晌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整个人一动不动俯伏在地上,连贾赦宋黄胜出去都不知道。还是一个管事从那里经过,赶忙上来叫醒扶起了他:“二老爷,怎么还趴在这里?”
他才觉出不是做梦,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大哥呢?”那管事答道:“大老爷到上房见老太太去了。”贾政一听,拔脚就走,无奈双腿酸软,一步一踉跄,才熬到了上房。也如他大哥一般,扑到贾母膝前,放声大哭:“怎么就把祖宗爵禄给丢了?子孙不肖,日后无颜去见祖宗啊!真是罪过啊!大罪过啊!”这一通乱嚷,句句都戳痛贾赦的心病,登时脸上紫涨,胸口闷憋。
又听贾母揽着贾政的肩膀,一阵哭诉:“也不知是哪世造下的冤孽?怎么该我老来受这种苦楚?我明儿就往祠堂哭老太爷去,横竖我就填了这条性命,给贾家列祖列宗赔罪去!”贾政惶恐,急不择言道:“母亲万万不可!都是儿子胡施滥行才造下的因果,有负天恩祖德,儿子这就以死谢罪……”mǔ_zǐ俩一唱一和,怄得贾赦吐出了一口心头血,人也站立不稳,一阵头晕目眩,便重重地跌倒在地。
贾母、贾政本还在唱作俱佳地演着以死谢罪的戏码,不曾想激得贾赦急火攻心,吐血晕倒,顿时讪然,面面相觑。过了几瞬,还回过神来,哭号的哭号,喊人的喊人。等到贾敏赶来,轿子一路抬到上房,掀帘进屋,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团乱象。贾赦直僵僵躺在榻上,邢夫人跪在脚踏身子伏在塌沿低泣。贾政一脸怔愣,背着手站在窗前摇头叹气。贾珠和贾琏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元春,虽是稚弱女流,到底比他父兄担得起,一面叫人去请太医,一面劝慰流泪不休的邢夫人。
贾母见贾赦吐血那可怖的样子,已是受了惊吓,年老之人,禁受不住,早早就进卧房歇息,王夫人事不关己,倒也稳得住,在里间服侍贾母吃药喝水。贾敏本就身子弱,勉强支撑着过来,见府内乱成一团,又无人出来理事,实在是又羞又恨,忙喝住屋内啼哭的夫人丫头:“快都收了声。听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元春就如同得了主心骨,丢下邢夫人,三步两步冲上来扶住贾敏,感动道:“姑妈来了。”眼内忍住许久的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贾敏被她哭得一阵心酸,忙劝住:“府里怎么乱成这样?老太太呢?二太太呢?”元春低声抽泣:“老太太身子不爽利,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妈在里头服侍。我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贾敏心痛如绞,唯有点头,走到榻前看了贾赦一眼,面色惨白,眼中不由坠下珠泪。
也顾不上跟贾政等人说话,又到里间看了看贾母,mǔ_zǐ二人执手相对,默默流泪。好在贾敏柔弱的性子中别有一点刚毅,劝了贾母几句“日后忠心报效君主必能晋爵”、“姑爷也会为家里设法”,贾母才提起点精神,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全凭姑爷周旋了。”
贾敏才拉着王夫人出去,轻声道:“嫂子是当家人,这会子家里正需要嫂子支持料理。我方才进来,丫头们都哭成一团,院里守门的媳妇也不见人影,嫂子还是出去约束上下人等,让他们各守本职,不许乱跑,不许喧哗,不许议论,若再有不守规矩的,直接打出去。”
王夫人见贾敏发号施令,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应了:“内院的事我自然管得,只是我一妇人不好走到外院,还需老爷出去申饬一二。”贾敏点点头:“老爷也来了,就在外面书房候着,我这就叫二哥出去。”走到了外间,贾政已经出去了,一问,才说是外院来请,说是“姑老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