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是在后半夜下山来的。w
那个时候炮火已经停息。最后一阵猛攻很有成绩,停火之后山上诸军等了良久,连一发流弹都没有等来,山下静悄悄的,只有火光点点,是大爆炸留下的余焰,照耀着山谷中这一片无边无际的修罗场。
仿佛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众人都知道陈文德如今已经没什么油水,是个穷寇,所以并不急着下山去抢战利品;唯有万嘉桂别有心思。匆匆忙忙地带了一队卫士,他要下山往战场上去,然而刚刚走出没有几步,他便被后方的凤瑶叫住了。
凤瑶要跟着他一起去,并且用一条小厚棉被包裹了小熙,要把小熙也抱着同行。万嘉桂人在山上,已经嗅到了扑鼻子的血腥气,所以坚决不肯让凤瑶跟着自己走,怕她真见了战场上的恐怖场面,会受惊吓。
然而凤瑶很和气地、也很坚决地,抱着小熙跟上了他。
及至下了山,凤瑶果然是被满目的断臂残肢吓着了。
吓是吓在了心里,她用棉被一角轻轻遮住了小熙的头脸,咬紧牙关在冰雪血肉上走。万嘉桂用一支步枪当手杖,一边弯腰翻看着囫囵完整的尸首,一边大声地喊茉喜。喊着喊着,他的眼睛忽然一热,心里想不通,想不通当初那个胆大包天会爬墙的小丫头,怎么就会流落到了这个人间地狱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那一夜宁可憋死,也绝不会去碰茉喜。
他不爱她,可他愿意给她当一辈子的大哥,若是大哥也做不成,那么至少,他要让她活泼泼地活下去,他要给她好吃,给她好穿,等她真长大成人了,再给她预备一份好嫁妆——他们之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是对的!
主战场的尸首最多,一具具支离破碎,让人简直无法计算数目。万嘉桂发现了几具军官的尸体,全是面目全非的,让人无法猜测他们的本来模样。其中有两具特别高大,非常像陈文德。万嘉桂盯着那两具尸体看了半天,看得呼吸都乱了,一颗心慌得跳乱了节奏。凤瑶走到近前,也盯着那两具尸体看,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傻看。
看过良久之后,凤瑶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颤颤地喊:“茉喜,我来了!”
她又轻轻地拍了怀中的襁褓,“小熙,你哭一声,mǔ_zǐ连心,你哭她一定能听到,你哭一声。”
小熙果然哭了一声,懒洋洋的,就只一声。
凤瑶是个不经风雨的人,平日里见个死猫死狗死耗子都要受惊的,如今磕磕绊绊地走在死人堆里,她带着满鞋满袜满裙摆的人血,却像是见怪不怪了一般,麻木不仁地只是走。和陈文德的jūn_duì一起灭绝的,还有山谷中这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偶尔见到了一个便装打扮的村女尸首,她立刻三步两步地跑过去,深深地弯了腰细看。一眼看过去,她也许会看到一张好脸,也许会看到半个脑袋,没有准,但是无论看了什么,她都不叫。
她是来找茉喜的,除了茉喜,其他的一切,美好也罢恐怖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手托着厚襁褓中的小赖子,一手捂着襁褓一角遮挡了小赖子的头脸,她在血腥的寒风中微微张了嘴,哽咽一般地喘息,口中暂时没了声音,只有心脏在剧烈地跳,每一跳都是一声呼唤:“茉喜!茉喜!茉喜……”
忽然感觉身边走来了人,她猛然扭头,却是看到了万嘉桂。
对着万嘉桂怔了怔,她转向前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话:“怎么会没有呢?”
不等万嘉桂回答,她继续向前跌撞着走去。
而万嘉桂呼吸着黎明之前最寒冷的早春空气,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因为心里也在茫茫然地想:“怎么会没有呢?”
枪炮无眼,茉喜当然是可以“没有”的。他们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万万不肯往这上面想。死生大事,不肯想,不敢想。
凌晨时分,凤瑶踏着满地冻硬了的尸首,一路走到了这最后一片战场。
初春时节,就是早晚最冷,冷得像是重新入了冬。凤瑶脱了外面的小袄,将小熙又包裹了一层。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她像走迷路了似的,一脸懵懂地停在了一片鲜血冻凝成的冰上。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她像是没主意了,也像是委屈了,轻轻地唤了一声“茉喜”,随即提高声音,又重重地再唤一声:“茉喜!”
她没看到在不远处几具冷硬了的尸首下,一只遍布鲜血尘土的小手猛地动了一下。
可是,就只动了那一下。
茉喜偏着脸,静静地凝望着凤瑶,差一点就要呼喊出声了,差一点就要挣扎着向她求救了。凤瑶啊凤瑶,一年没见了!这个天气你穿单衣,你是要活活冻死吗?
但她终究还是没叫也没动,因为她随即又看到了万嘉桂。
万嘉桂穿着一身利落的戎装,军帽攥在手里,露出凌乱乌黑的短发。茉喜静静地转动眼珠望向了他,看他剑眉星目直鼻梁,是英雄好汉的身量配着戏台小生的面孔,真英武、真漂亮!这样的男子汉,谁能不喜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推翻重来,茉喜想自己若是再一次初见万嘉桂,大概也还是要对他一见钟情,也还是要爱到歇斯底里、走投无路。
而且,自己没有爱错人啊!这么冷的天,可你看他,竟是急出了满头的热汗。垂着双手站在凤瑶身边,他扬起头环顾四周,和茉喜一样,他也没主意了,他也委屈了,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蹙起两道浓眉,已经有了哭相。
茉喜躺在一摞缺胳膊少腿的残尸之下,一双眼睛望着他与她,像是死了的人,系着一缕魂魄不散,要用冷眼把世人看穿。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过,从来没有这样心满意足过。这两个人,她都爱;这两个人,也都爱她。除了这两个人,还有死了的陈文德,陈文德能用身体为她挡炮弹,这是拿命来爱她啊。
这么多人都爱她,人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大的福分?再也爬不起来都值了,立时死了都值了!
所以她不言不动,只用一双眼睛定定地去看万嘉桂和凤瑶,还有,凤瑶怀中的小赖子。
看一眼,是一眼,这三个人是她要印入眼中,刻到心里,带入坟墓的。爱他们,所以要离开他们,他和她都是一身一脸斯文庄严的富贵气派,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万嘉桂站在凤瑶身边喘了一阵气,然后俯身伸手,想要继续翻检尸首。然而经了黎明之前的低温,血肉模糊的尸首竟是冻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动翻不得。与此同时,小熙兴许是饿了,赖唧唧地开始啼哭。凤瑶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之后又停了,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低头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抬头又望了望阴霾天空下连绵的青山,她回头再去看万嘉桂,可在扭头的一瞬间里,她忽然感觉周遭风景疾速流动,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万嘉桂,她面无血色地紧闭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天也旋、地也转。
万嘉桂慌忙扶稳了她,又从她怀里接过了小熙。小熙躺进他的臂弯中,大概知道他不是个温柔的,审时度势,当即抽泣着收了声。而万嘉桂低头对凤瑶说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凤瑶没说话,只是抬头去望远山,希望茉喜其实不在这里,其实茉喜是在山那边。
万嘉桂使了点力气,硬把凤瑶架走了。不能再让凤瑶留下来了,他看凤瑶的嘴唇和面颊一起失了血色,连瞳孔都没了光彩。再让她继续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会支撑不住。
一手抱着小熙,一手扶着凤瑶,他转身踏上了来路。尾随而至的卫兵们见状,也一起做了向后转,跟着他们往山上营地去了。
茉喜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依然看他们是一对璧人。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又试探着蜷了蜷手指,她很艰难地调动手臂,将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指尖触碰到了陈文德腿上的军裤,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爱他,也爱她,于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而身上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四肢百骸里流动的都是冰水寒风,连动一根手指都要运出浑身力气。透入眼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了,风声也越来越急了,想必今天是个大阴天。疲惫地缩在陈文德身下,她静等着风来雨来。
这一天所来的,非风非雨,而是一场罕见的春雪。
雪花潮湿沉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士兵队伍奉了万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寻茉喜,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个冬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士兵们一脚踩下去,湿漉漉的厚雪会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本来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为有了雪,立刻湿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万嘉桂一马当先地打前锋,结果一脚踏空了,顺着结冰的雪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时,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不得。待到士兵们千辛万苦地把他抬回军营时,鹅毛大雪也彻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战场。
于是,一时间就再没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伤而死,或者是活活冻死,然而躺在松软潮湿的大雪之中,她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许久,却是始终不死。
胸膛中仅存的一点热量缓缓发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渐渐觉出了手脚传来的刺痛——手脚痛,五脏六腑像被昨夜的巨响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还能忍。
天色始终是暗的,从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渐渐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匀了,呼出的气流从冷变成了暖,她的手指头能动了,脚指头也能动了。肠胃里起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她饿了。
知道饿,这人就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