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忽然咯咯大笑起来,笑容疯狂,笑声毛骨悚然。
朝廷将士仍在向城头石阶推进,人人奋勇争先,赤红的双眼看着城头傲然独立的王洪,他在他们眼里是军功,是前程,是封妻荫子的筹码。
“二弟,弟兄们顶不住了,我护你突围,离开房县,以图东山再起,大业仍有作为”王彪浑身鲜血单膝跪在他面前。
“跑我王洪欠下房县百姓这么多条人命,我往哪里跑”王洪仍在疯狂大笑。
笑声突然一顿,王洪指着城外中军营帐的帅旗,流泪厉声喝道“杨明,所有一切皆我王洪一人之罪也,我的罪孽我来还,只求你麾下将士进城之后勿伤百姓”
说着王洪拔剑,绝然闭眼,反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杨明站在城外,眼睁睁看着王洪拔剑自刎,他铁青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一语未发。
就在王洪的剑触到脖子的电光火石间,一支弩箭在人群中激射而出,射中了王洪执剑的右腕,弩箭将他的手射穿,王洪一声闷哼,剑已脱手落地。
唐四和一千锦衣卫官兵发了疯似的冲上了城头,一阵左劈右砍,将城头所余不多的反军击退,然后锦衣卫兵将王洪团团围起来,不论是打算救主帅的反军还是想擒王洪博军功的朝廷将士,皆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用刀劈退。
“逆首王洪是杨大人指定要的钦犯,你们这些混蛋想要军功想疯了,连杨大人要的人也敢抢,不要命了吗”唐四扬刀面露杀机。
王洪倒在地上,握着血流不止的手腕,怒道“唐四,士可杀不可辱,别以为”
话没说完,唐四一掌劈在王洪的后颈,王洪应声晕倒。
“把他带回去交给大人”唐四大喇喇一挥手。
“唐四,放下二弟”王彪大怒,挥刀上前,结果,他也晕过去了
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这才十一月天气,实在反常了些,雪花一片片飘落,很快地上铺盖了一层晶莹洁白,无暇的白雪掩盖了世间一切悲苦和鲜血。
收复城池的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在抵抗,但已被朝廷将士压制在内城。
数十名骑士奉杨明的命令,扯和嘶哑的嗓子不死心地向房县百姓们宣示朝廷的仁政,以及不妄杀任何无辜的承诺,无奈百姓们的绝望纷纷化作满腔鱼死破的悲壮,无人肯信杨明的承诺,于是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地向朝廷将士发起自杀式冲锋。
近三千百姓倒在血泊里,白雪落下,很快遮盖了满地的尸首,还有他们一生的悲苦。
“手无寸铁者,朝廷秋毫不犯父老乡亲们,相信我,放下兵器就有活路”
作为督战队的唐四几乎快给百姓们跪下了。
终于,一名胆小的百姓浑身哆嗦,颤抖的双手试探着放下了兵器,无声地向朝廷将士走了两步。
朝廷将士果然没有杀他。
有了第一个人,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房县全城百姓和反军皆降。
成化六年冬月初五,这一年初雪的日子,朝廷收复房县。
“臣奉旨平房县之乱,率十七万控弦王师三征房县”
上好的湖州狼毫停在纸上,良久不见动弹,一滴浓浓的黑墨终于不耐烦地滴落纸上,洁白的纸张瞬间浸染出一大团墨渍明朝。
杨明搁下笔,烦躁地将刚写了一句话的奏疏揉成一团扔远。
来到这个世上写过不少奏疏,由于跟皇帝的关系太深厚,有时候禀奏事情甚至连正规的奏疏都懒得写,就一张纸条写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递进宫里。
然而今日这份战后奏疏,杨明却委实落不下笔。
他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不知道这次平乱之战自己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他只觉得自己造了孽,造了大孽,三千多百姓的性命成了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给这些百姓安上了一个名头“乱民”。
这就合情合理了,但凡是“乱民”,杀多少都是应该的,皇帝只会夸他平乱有功,连向来嘴臭的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有任何责怪,对这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任何想要夺去他们利益的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杨明也是既得利益者,有人造朱见深的反,所以杨明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房县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杨明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朝廷将士们是怎么有勇气将刀剑劈砍在他们身上的,“人性”这两个字难道在军营里已灭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