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员大臣闻言上前一步,语声哽咽道“大明中兴不远,盛世在前,只差一步而已,正待沈公领着我等再为社稷奋图十年,为百姓多造福祉,怎料得朝堂剧变,十数年创就的中兴伟业功亏一篑,朝中奸佞当权,眼看国将不国,沈公怎忍抛下这盛世基业,怎忍抛下我等社稷忠臣独去耶”
沈丰仰天索然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也,势也,陛下登基五载,已经非老夫不愿报效君上,而是天子已嫌我们老迈不堪驱使,不如归去,也好过被奸佞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一直默不出声的沈丰冷冷瞟了一眼默不出声的商辂,忽然冷笑道“我等虽已被天子灰溜溜地赶出了朝堂,总好过某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家伙却不知气节为何物,明明天子已不喜我们,此时不识趣离去,反而厚着脸皮恋栈贪权,死活不肯退下,为了这点权力连脸皮都不要了么”
送行的众官员呆滞不语,却无一人搭腔,众人纷纷朝神情淡然的商辂瞧去。
沈丰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了,这话分明是冲着没有上辞呈的文渊阁大学士商辂而去的。
大明内阁三大学士作为百官之首,一向同朝廷士大夫同为一体,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然而在最后的关头,这么多官员被辞退了,内阁却没有任何表示,这些士大夫终于对内阁产生了不小的怨恚之意。
内阁与大臣互相扶持了一辈子,在这场风雨过后,内阁与朝堂官员之间终究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商辂神色平静,听了沈丰的话不恼也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捋着长长的胡须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句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已将商辂全部想说的话包含其中。
沈丰闻言一怔,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不仅仅是怨恚愤恨,更多了几分伤感和怀疑。
沉默片刻,沈丰长长一叹“商大人莫怪老夫出口伤人,实在是心中有许多愤意,但愿你是为了大明的社稷而留在朝堂忍辱负重,而不是贪图权势。”
商辂坦然一笑道“老夫是忠是奸,数年之后可见分晓,你们身子都还硬朗,几年之内死不了,待商某闲暇之时,先寻去你们家乡,与你们共谋一醉”
沈丰终于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好,我等埋好上等的花雕,数年后等你来。”
送行至此,天色已不早了,沈丰等落马大臣向诸同僚拱手作别,然后回头目注着京师方向,一众人眼中含泪,忽然携手同时面朝京师重重跪拜下去。
沈丰语声哽咽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陛下陛下啊这煌煌大明盛世,是先帝和老臣等人花了近十几年的精血创就,陛下,求你珍惜,求你善待”
说话间,老臣已然泣不成声,身旁送行的官员们纷纷恻然心恸,哀伤不已。
朝皇宫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被贬大臣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朝众官员团团作揖,并朝商辂投去深深的一瞥之后,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内心当中都有一个深深的疑问,这如今的内阁,还是当初的那个为涉及着想的内阁么
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官员们小心地瞧了商辂一眼,打过招呼后各自散去。
商辂呆呆地注视着官道的尽头,一直平静淡然的脸庞,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是非功过,今人有何资格评说百年之后,世间终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我商辂岂是贪恋权势,恋栈不去之辈你们太小瞧我了我只为了保住咱们这么年的心血啊你们太小瞧我了”
四下无人,商辂终于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倾泄而出,连日来饱受朝堂大臣背地责骂攻讦的他,终于忍不住为自己分辩了一句,一旁的王恕安慰道,“大人,咱们回去罢,是非终有人分辨的。”
官道旁的幽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商公高风亮节,或许旁人不懂,下官却是懂的,商公,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