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晗的声音中带着的是天生的清冷,是以这番话语竟有些老成全然不似小儿黄口。再则萧晗为人肃穆冷然,人于第一眼便可知这女娃子不似一般嬉笑玩闹的孩童,故而此话倒是言意笃笃!
闻言,桃源主人竟止住了步伐,却还是未曾转身,只听那声音中带着哂笑:“女娃莫要黄口,你虽出众却也非神力之童!”
看着桃源主人那又欲抬开的脚步,那清冷淡漠的声音中竟荡出汩汩嘲讽:“与君博弈,堪用神力?君怕是妄自尊大了!”
萧晗言语间竟是对桃源主人的不屑,桃源主人哪里受到过这种轻蔑,何况这轻蔑出自垂髫稚女,于是登时心中也是愤然难当。
他转身,提步向萧晗走去,月白面具之下的双眼幽深地望着萧晗。萧晗也不惧,眼神未曾躲闪半分,就这般直直地迎上了那愤然的目光。
待到完全走到萧晗跟前时,桃源主人心中一个咯噔,这女娃子好生聪明,这般年纪便知使出激将法了,而自己几乎上当。于是,桃源主人稍微平复一下心中的愤然,好整以暇地说道:“女娃子,激将法于我无益。”
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了萧晗在被拆穿的无措与羞愧或是言语期期艾艾地惶怖。
然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七岁不到的女孩,这个本该如同龄孩子的萧晗。
萧晗言语间尽是轻缓,神色中也无不露出平静,哪里有那所谓的言语无措。
“实者虚也,虚者实也,先生何知此仅为激将?”这番冷静玄乎之话竟是出自萧晗这个垂髫稚女之口,桃源主人现在是愈发好奇这个小女孩了。
好奇归好奇,桃源主人仍是一心以为萧晗在使激将法,便近乎逗弄地对她说道:“哦,女娃子还有辩解的?”
萧晗清冷淡漠的面容中看不出其它多余的一丝情绪:“君上糊涂了,有实学者乃敢使激将一计,否则便是自讨屈辱,如今萧晗敢令君上以为激将便说明萧晗能与君上一搏!”
萧晗的话语确实也是在理,然桃源主人仍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垂髫稚女有那样的本事,此番也不过是孩童的黄口罢了。然,这女娃子的伶牙俐齿倒着实令他惊了一番,他原以为冷冷清清的人口舌便不行。
桃源主人摇了摇头也不再看向萧晗,径直甩了甩衣袖迈步离去,还说道:“女娃子,你也能言善辩,然世间欲与我博弈之人何其多,今日我又岂会再与小儿对弈!”
这话说得忒骄傲,然桃源主人说的也是事实,也是他骄傲的本钱,当斯之时,名士皆以与桃源主人博弈为幸事。
萧晗仍旧清清冷冷淡然得很,丝毫不因桃源主人的话语有半点慌张无措,仿佛她这个稚女能令鼎鼎大名的桃源主人应允一般!
果然,桃源主人那轻缓的脚步骤然停下,因为萧晗说:“君上可与世间众人博弈却唯独不能与自己博弈!”
见着桃源主人停下的身影,萧晗忽然停止了话语,只定定地盯着那身影。彼时,宁静的周遭仿佛笼上了一层紧张压抑的气氛。
兀然,桃源主人又回走过来,步履凝重全然不似最初的轻盈,那看向萧晗的眸光也是幽深不见底,那眸光就这般直勾勾地注视着萧晗,寸寸目光无不透露出探究的意味,甚至全然无视旁边的王夫人与王允之。
看着桃源主人露出的目光变了,王夫人连忙拉了拉萧晗,道:“阿晗,不得放肆,莫要惹了先生!”
谁知萧晗并不理会王夫人,反而直直地毫不抗拒地迎上那探究不已的眸光,道:“萧晗可令君上与己对弈。”
停在萧晗面前,桃源主人俯视那只及他腰腹的稚女,从那晶莹清冷的眼眸里看到了难以捉摸的慧光。霍然,他释然轻笑,朗声道:“好,女娃子,我应允了,三十子,仍是三十子!”
说罢,桃源主人径直坐于竹榻上,还是执白子。萧晗也挥了挥繁杂的衣带坐在方才王允之坐的位置,小小瘦瘦的手执起黑子。
“萧晗。”王允之有些瑟缩地看着萧晗,他素来棋艺好,却还是敌不过三十,眼前这个清清冷冷的萧晗又怎能过三十,他不禁有些为这个貌若仙童的妹妹担忧。
其实王允之不信担忧也是应该的,萧晗不过六岁稚女,只不过长相好些,气息不同些,居然如此大放厥词。
萧晗素来是冷冷漠漠的,因此也并未理会王允之,只淡然地望着桃源主人,颇有少年老成的意韵。她清冷地淡淡地开口道:“君上,请。”
桃源主人盯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无奈地哼了声,“嗒”地一声一颗白子便落在了棋盘上。
黑子被夹在食指与中字间,“啪”地一声萧晗亦落下一子。
春意微显料峭,东风渐起,不禁令人有几分想裹紧衣裳的冲动。然观竹榻上的两人却一副完全感受不到初春的寒意的模样,只专心致志地琢磨棋盘上的每一步。尤其是萧晗那副少年老成的淡漠更添平静。
“嗒”随着一颗黑子的落下,三十子已然实现。王允之惊诧地望着萧晗,似乎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居然真的做到了,居然不是黄口之言!
桃源主人亦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到萧晗的脸上,眼神极为肃穆,须知方才他可是步步为营。他与人下棋哪里绞尽了这么多的脑汁,然如今与这个女娃子博弈却是处处受制处处围杀,棋场如战场,方才虽安静,却波涛汹涌得很,丝毫不亚于一场激战。人不能貌相,这女娃子的路数果真与自己的相差无毫,只是自己的路数繁杂多变,这世间还从来没有人真正悟清自己的路数,这女娃子难不成是天纵之才,天生领悟力便极强?桃源主人眼睛半眯,目光中含着无垠的疑惑与探究,丝毫不见最初的风轻云淡。他一直看着萧晗,然手中的动作却未因三十子的限制而停下来,依旧泰然地落下白子。萧晗也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依旧跟着桃源主人下着。
能与桃源主人对弈三十子极为不易,如萧晗这等幼童做到这一点应是欣喜若狂才对,然这个不一般的稚女却仍是一副清冷自持淡然自若的沉稳,哪里见得多余的颜色,可谓神色举止不异于常。
王夫人在一旁也欢喜得不得了,她只知道这个孩子容态甚美气息甚雅,却不知是这般地能干,登时那嘴角上扬的弧度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周遭安静得不得了,只有“嗒嗒”的棋子落于棋盘时发出的声响。忽地,一声“啪”的声音响彻庭院后却再也没有类似的声音响出了。
棋盘上布满了棋子,说不上是桃源主人胜了还是萧晗胜了,这盘棋没有一方再走得通,如此情形只能是平局。
桃源主人认真地看着安静地坐着的萧晗,这女娃子还是沉静得很,不喜不嗔的,那股子清冷淡漠更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这女娃子当真是非凡,或许真是天纵之才也不定!
棋完了,可两人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周遭寂静寂静的,似乎连呼吸之声也听得到。桃源主人一直盯着萧晗,分外疑惑不解欲探究。
“女娃,你学棋有几许了?”桃源主人终于打破了沉寂,严肃而认真地问道。
对上那探究不已的眸光,萧晗淡淡地回答道:“方才旁观而习之!”
什么,居然是观了一局便懂了,且还是如此的精湛,此非天纵之才又是什么?桃源主人嘴唇不禁有些颤栗,天纵之才世间少有,他已经收了一个天纵之才了,难不成运道这般好又遇着一个。
他很小心,他必须要确信无疑地证实这个小女娃是天纵之才,于是稍微压了压略显激动的声音道:“你如何能与我打成平局?”
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桃源主人,萧晗目光中没带一丝情绪,依旧清冷淡漠得不像样,道:“君上棋艺非凡,惟有以君之矛攻君之盾!”
桃源主人心底滑过一丝兴奋,但随即便抑制住了,他继续沉稳地道:“说下去。”
“方才那一局,我只于旁静观,之后便对君上的路数掌握得十之有九了。”
“只是这般?”
“惟有这般!”
“好”,桃源主人忽然抚掌大笑,惊喜欢快之情溢于言表,他这番反应却也着实令得王夫人并王延之大惊。
只听他又继续朗声叹道:“好一个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好一个十之有九!你跟我来。”
说罢便起身向一屋宇走去,萧晗亦尾随其后。只留下王夫人与王允之面面相觑,不知桃源主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也不知到底过了几个时辰,只知道从曦光正明到晚霞微升,桃源主人才现身,他身后则尾随着萧晗。
虽是月白面具覆面,可桃源主人那通身的兴奋之感却仍是分外明显。还未等王夫人说话,桃源主人便开了口,那原本稳稳的声音彼时竟颤颤抖抖,似乎激动得很:“若这女娃子非天纵之才我便不会收王家小郎!”
王夫人愣住了,桃源主人这话是答应收允之了吗?
天纵之才?桃源主人说萧晗是天纵之才,这又是为哪番?
不过,最重要的便是桃源主人答应了,于是王夫人欣喜地道:“多谢桃源主人!”
桃源主人对上王夫人,心下便将那激动兴奋掩去的一半。他是一点也不领王夫人的情:“我说过,若不是萧晗我也不会收下令郎!”
王夫人有些惊诧桃源主人的态度,于是别过头看向后面的萧晗,难不成真是萧晗的功劳。于是,她又慈爱地笑嘻嘻地拉着萧晗吩咐道:“阿晗,日后要好生跟从桃源主人!”
萧晗就这么望着王夫人,亮晶晶地眼睛漠然地盯着她的脸。半响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夫人,我母亲无闺中密友!”
骤然,王夫人动了动嘴唇却再也说不出那句要她好生照拂允之的话。萧晗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晶亮的眼眸中除了清冷便再也无其余的东西了,似乎连对王夫人的厌也看不出来,可在这样的注视下王夫人就是唇舌发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萧晗别过眼神,瞥了王允之一眼,道:“走吧!”
王允之一个激灵,他可以跟随桃源主人了,萧晗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