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的药向来都是极苦的,更何况自他五觉散发作至第二重之后,楚老先生还在药方里面添加了一味苦参。
苦参这东西药如其名,苦到只消让人闻上一下,脸就忍不住皱起来。宋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从卓印清的药碗中飘过来的一股子浓浓苦涩味儿。
隐阁主怕苦在隐阁中是出了名的,以前每每喝药,都如同要了他的命似的,如今宋源眼见卓印清毫不犹豫地端起白瓷碗,面上的表情没有半分不乐意的样子,心中倒是突然觉得五觉散将卓印清那挑剔至极的味觉散去了,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像是能猜出宋源心中想得是什么一般,卓印清忽然掀起眼帘来看向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宋源,和颜悦色道:“怎么,你又想要尝尝么?”
什么叫做“又”?!宋源被卓印清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心道阁主你的心眼怎么能小成这样!自己不就是在方才多嘴了一句,提了一句无双长公主,他就能记仇记到现在。
果不其然,卓印清的话音刚落,宋源还来不及开口说他不愿意喝,楚老先生的视线便立时向着他扫了过来,开口斥责道:“尝什么尝?你上次吃阁主的雪梨我还没训你,如今你胆子大到连阁主的药也想要尝一尝了么!”
宋源哭丧着脸道:“那雪梨是阁主吃不下我才吃的。”话音刚落,又匆忙解释道,“楚老先生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未想过要喝阁主的药啊。”
楚老先生冷冷一笑:“阁主前一阵子派出去寻药的武部将十方草带回来了,待我研究研究那药草的用法之后,便着手为阁主重新配药。这十方草于五觉散有以毒攻毒之效,是剧毒之物,没有五觉散的人吃了,只怕是要见血封喉的,我倒是看看到时候还有谁敢吃阁主的东西。”
宋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声应道:“谁都不敢吃,谁都不敢吃。”
卓印清笑了笑,将白瓷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便又埋首于隐阁的一应事物之中。
楚老先生人活了大半辈子,看事情总归要比大多数人清明一些,如今隐阁正值格局变动之际,若他总是拦着卓印清,什么都不让他去做,只怕他心中的忧虑比凡事亲力亲为还要严重。
既然卓印清乖乖将药喝了,楚老先生也没有再唠叨他什么,只叮嘱了两句让他注意休息,便从医箱中拿出脉枕打算为他诊脉。
屋门却又一次被人敲响了,这回来的是蒙叔。
蒙叔没有完全进来,只是从门缝中探出了半个脑袋,对着卓印清道:“阁主,双姑娘来了。”
卓印清原本以为俞云双少说也要在宫中坐上小半日的时间,却没料到她竟然这个时辰便回来了。将桌案上的宋源带来的书信收回暗格之中,卓印清视线一扫宋源,宋源立刻会意,对着卓印清躬身一揖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卓印清对他颔了颔首,转向蒙叔道:“将她迎进来罢。”
楚老先生因着要给卓印清把脉,是以并没有离开,当俞云双转过走廊进入卓印清的厢房时,便见到卓印清穿着午时两人相遇时的那件衣服,伸着手臂坐在桌案旁,而楚老先生则一面轻抚着胡须,一面为卓印清把着脉。
诊脉之时不易喧闹,是以俞云双放轻了脚步,静静走至一旁等候。
楚老先生为卓印清掩好衣袖,一直紧绷着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从脉象来看,你应该只是出城一趟累着了,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卓印清微微笑道:“多谢楚老先生。”
楚老先生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再过几日便是你旧疾发作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最为马虎不得,你自己还需多注意着些,该做的事情老夫管不了你,但是不该做的事情,你便全都推后了去,否则我就……”
楚老先生话说到此处蓦地一停,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卓印清怕苦,以前他最喜欢用在药中多加些苦味来劝他听话,如今卓印清的味觉早就失了,他这招也就不顶用了,他却一直都没有改过来这习惯。
瞥了在一旁静静伫立的俞云双一眼,楚老先生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端起放在桌案上的白瓷碗起身道:“长公主这个时辰来找阁主,想必也有要事,我便不多打扰,这就下去了。”
俞云双却绕到他身前行了个礼:“还请楚老先生留步。”
卓印清站起身来,走到俞云双的身侧将她扶起,同楚老先生一样,目带疑惑之色。
俞云双看向楚老先生道:“无双心中有一个疑惑,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找谁来解。想到在当世的圣手名医之中,楚老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定然可以帮无双解惑,所以还请楚老先生不吝赐教。”
俞云双上来便行礼将人强行拦住,楚鹤原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如今听俞云双是来寻求解惑的,自然不会不允,对着俞云双道:“长公主若是在医道上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老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俞云双先行道了一声谢,视线似是在不经意间划过卓印清,而后看向楚鹤认真道:“我想向楚老先生询问一味名唤苦参的药材。”
楚鹤听到“苦参”二字时,只觉得手中的托盘都沉了沉。好不容易将它端稳了,楚鹤放缓了语气道:“苦参其实很常见,便只是一味下火清热的草药,长公主随意翻翻医书,想必都能找到关于它的记载。”
俞云双闻言却不置可否一笑:“我知道苦参十分常见,只不过今日我在中宫之中,听窦皇后也提起了一味叫做苦参的药材,窦皇后言这个药材为凉药的一种,女子若是长期服用,可致其无法再孕育子嗣,不知窦皇后口中的这个苦参,与我们方才所说的苦参,是否为同一样东西?”
楚鹤到了此时,神色十分不自然。俞云双是何等眼力,已将他的异常分毫不落地收入眼底。
“窦皇后所言,确有其事。”半晌之后,楚鹤开口,“苦参这个药材本身太过寒凉,女子的体质属阴,若是长期服用,会严重损耗身体,是以老夫平日里在不得已将其入药之时,都会仔细控制其量。”
俞云双的凤眸微微一眯:“女子服用苦参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不知男子若是服用了,又会怎样?”
俞云双刚开始提起苦参之时,楚鹤便有预感她应该是察觉出了什么,此刻俞云双如此直白地问了,楚鹤若是再听不出来她话里有话,便是他太过愚钝了。
楚鹤一时想不出应该如何去回答俞云双,而俞云双显然也并未在等他的答案,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皱褶,继续道:“楚老先生一直对我说,驸马每日所服的药以温补为主,每日按时服用,可以补心安神,敛肺止咳。”
“我将楚老先生的每句话都刻在心上,每日里按时提醒驸马喝药,却没有想到这药里面,竟然被人放了苦参。”俞云双说到此处,唇角漾出一抹冷笑,“苦参的气味独特,我今日在窦皇后的宫中闻到它的味道时,只觉得与驸马平时喝的药汤味道十分相似,当时我还觉得以楚老先生的医术,定然不会犯下误用苦参长期入药这样的错误,直至方才我路过隐阁的药房,在药炉旁看到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药渣时,我才知道并不是我误会了楚老先生。”
见楚鹤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定格到了一片沉默,俞云双声带煞气道:“楚老先生说苦参这味药利弊掺半,是以在入药的时候都会仔细斟酌其用量,但是方才我路过隐阁的药房,发现装着苦参的药柜竟然被放在药柜最为醒目的地方,而在其旁边放置的,多为川贝当归等最为常用的药材。苦参在隐阁之中的使用显然并不如楚老先生方才话中所说的那般少,不知楚老先生是否愿意坦诚告知与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还是楚鹤第一次见到俞云双的怒火。不管坊间相传无双长公主多么威严跋扈,但是楚鹤不得不承认,俞云双在与隐阁中人相处的过程中,是从来都不会端着架子的,就连蒙叔那种素日里最喜欢将主仆有别挂在嘴边的人,对于俞云双都左一声“双姑娘”右一声“双姑娘”的叫得十分开怀。
平常从容温雅的人,一旦发起怒来才会让人觉得格外可怕。
譬如卓印清,再譬如俞云双。
楚鹤的眉头向着中央深深攒起,布着苍老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下颌的胡须,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俞云双口吻森寒的质问。
就在这时,伫立在一侧的卓印清却开始闷闷低咳起来。
这声音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楚鹤的视线向着卓印清瞟去,便见他一面捂唇低咳,一面对着自己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必做。
俞云双抬起手来,轻拍着他的背脊为他顺气。
待到卓印清的咳声终于停了,他转身按住了俞云双的手,声音沙哑道:“云双,你便放过楚老先生罢,余下的事情,由我来向你解释。”
俞云双闻言动作蓦地僵住,凤眸微睁,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卓印清牵过她的手,人却转向了楚鹤,对着他颔首示意他先行退下,而后才看向俞云双道:“其实此事与楚老先生并无关联,是我默许他以苦参入药,避免你怀上我的子嗣。”
此言一出,俞云双连呼吸都凝滞了,不可置信看向卓印清。
卓印清缓缓道:“关于子嗣这件事情,确实是我有负于你。”
俞云双的嘴唇张张阖阖,分明是想说话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恍然低喃道:“是……也是……你便是隐阁的阁主,天下之事你都了然于心,隐阁中发生的事情,你又怎么可能不知情……我竟然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楚老先生的主意,而你也是被蒙在鼓中的那一个,当真是可笑至极……”
卓印清的眼睫微微垂下,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乌暗阴影,配着他纸一般苍白的面容,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的疲惫。
他顿了顿,对着俞云双低声道:“我确实是知情的。”
虽然这份知情并不比她早上多少。
俞云双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当时对我说,你是因为身体太弱,才无法让我怀上子嗣。你说你的身体需要调养,我当时那么信你,甚至还想过若是三年的时间不够你将身体调养好,我便等你五年,甚至十年!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时间很长,慢慢来总归是可以的,可你却在做什么?你竟然每日里在以苦参入药!”
所谓的调养身体,说白了其实就是五觉散去后还能不能留下一条性命的委婉说法,若是寻不到解药,他与俞云双三年之约便也就此终结,又哪里会有什么五年与十年。
与俞云双的这段三年之约,卓印清不得不承认,他后悔有之,但庆幸亦有之。
俞云双身为帝女,志在御极,子嗣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卓印清一直都知道。他又何尝不想在离世之前,有一个与她共同的孩子,这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能记起他在她的生命中存在过三年。
卓印清曾经也心存侥幸过,若是他能在这最后的三年中找到五觉散的解药,那么管它什么三年之约,即便是裴钧回来,即便能有更合适的人给她幸福,他都不会放手。
只可惜命运似乎从来都没有垂青过他。如今三年只剩下三个月有余,而他的五觉散也发作至了第四重。
触觉、味觉、嗅觉,甚至听觉没了,他尚且可以应付,但若是等到五觉散发作至第五重,他连视觉都失了的时候,那时死对他来说算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也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感受不到活死人,一日复一日的呆在一片死寂无声的黑暗里,给不了她回应,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给不了她一个子嗣,成为她皇权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她是说过她只要他,但是他却不愿让自己变成这样。
卓印清原本打算在一切结束之后,裴钧归来之时,借裴钧之口将一切都挑明,到了那时即便俞云双会恨他,但是有裴钧在身边护着,他也能安心地离开了。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让他措手不及。
“云双……”卓印清的眸色深深浅浅,其中的无奈与眷恋太满,反而让人看不清虚实,“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俞云双的眸色烈烈,定定看向卓印清,“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原谅你。”
卓印清苦涩一笑:“你一直都知道我与彦国之间是有联系的,又怎么会猜不出我这么做的原因呢?”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坚定道:“我只需要你亲口告诉我。”
卓印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她,眸光平静宛如古井之水:“我的母亲安宁郡主,在二十年前沂都事变发生之前,是大彦的安宁公主,是废帝最为宠爱的帝姬。彦帝狼子野心,夺取废帝的帝位而代之,诛彦国皇室,将母亲送往大宁和亲,才有了现在的我。”
他走至自己的桌案前,伸手拨弄开上面的机括,打开盛放信笺的暗箱,上面一盒盒的书信按照类别摆放,每个上面都有自己特有的标签。
卓印清随手抽出一沓信笺在俞云双的眼前晃了晃,勾起唇角道:“这信,便是我与彦国那边往来的信笺,他们之中有些人是我早就埋在那边的暗线,有些是彦国朝堂上的官员,他们因着我隐阁阁主的身份有求于我,却也落下了把柄在卓印清的手中,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差遣他们。”
卓印清说到此处一顿,而后声音温柔道:“我会将齐王彦景放回彦国,会时刻关注彦国那边的消息,会时不时与彦国的朝堂互通有无,这些难道还不明显么?”
卓印清清楚地看到了俞云双面上流露出来的森冷神色,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冰凉一片的,可能比她的面色还要再冷一些。
他接着对她说:“我知道你猜到了,而且你猜的没错,我是一个彦国人,无论怎样,我都是要回到彦国去的。若是你的身份只是大宁的一个公主也就罢了,可是你偏偏要去谋大宁的帝位。我无法将你带走,自然也不会再要一个与你之间的孩子作为负累。而对于你来说,待我回到彦国,无论是你,还是大宁的朝臣,都不会同意一个父亲为彦国人的孩子继承皇位,那么这个孩子,便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为何还要再生下来呢?”
俞云双的嘴唇紧抿,就连呼吸都因为愤慨而急促起来。
“云双。”卓印清的笑容清雅风流,看起来是那样的令人熟悉,只是俞云双却知道,眼前的卓印清已然换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我早就说过,你我二人的三年之约自一开始起便出自你的迫不得已,而我没说的是,它亦始于我对你的好奇。无双公主十六岁的时候便随军出征,十七岁的时候大败我彦朝大军,我既然时刻关注着彦国的动向,自然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你,更何况坊间还时常流传出你与裴大将军的风月佳话,我对你感到好奇,与你定下三年之约,你免除了服斩衰之苦,我也从中得了一段趣味,三年之后你御极之路大成,我也寻到了回彦国的路,我们按照约定一拍两散,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俞云双的手在衣袖下倏然攥紧,半晌之后却又松开,抬起手来抵在卓印清的心口处,仔细审视着他道:“你没有在说实话。我与你朝夕相处三年,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还分辨得清。”
“是么?”卓印清笑了笑,“你所相信的,无非就是我心中对你的感情与你对我的感情是一样的。”他按住俞云双的手,牵着它移到在自己心口的正上方,“我确实很喜欢你,如今三年之期还剩三月,若你还想继续,我不介意……”
卓印清的话还未说完,却被俞云双打断了。
“卓印清。”她道,“你没有痛觉,难道连心都不会痛么?”
自然会痛,卓印清却淡笑道:“不痛的。”
俞云双的手从他的手中一点一点的退了出来:“那我觉得,我找不出什么能原谅你的理由了。”她后退了一步,抬头望他,容色平静道,“我谢你舍出三年来陪我消遣,也祝你此去彦国路途通达,你我之间就此别过,从此往后,我只盼后会无期。”
言毕,她又深深看了卓印清一眼,轻纱衣袖轻拂间,人已转身出了屋门。
卓印清立在原地,视线紧紧凝在俞云双方才伫立的地方舍不得转开,许久之后,他终是扯了扯唇角,以手背覆眼,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