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忠臣遗族,是要组成一个会社,宗旨是杀尽阉人,名字便叫做灭阉盟。那时候受阉党迫害之人数不胜数,许多子弟愤懑之下也就从了岳春风,共举他为会首。
颜佩柔正在伤心痛恨之际,听说此事自是欣然从命。起初灭阉盟还只是派出成员前往各地扶助为阉党所害之人,后来一连几次露了行迹,给官府悬赏捉拿,索性不再这么做,而是直接刺杀阉党一系的官员。
那次颜佩柔刺杀魏忠贤,便是岳春风设法探听得阮大铖的动向,买通了妓院的老鸨,将颜佩柔装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铖转送给魏忠贤。颜佩柔动手行刺,却不想半路上竟杀出一个桓震来,以至于功亏一篑。她得桓震救拔,终于脱身逃出,岳春风以为桓震也是阉党骨干,当下将他也列入了刺杀的名单之中。颜佩柔没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讨了令来,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发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