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是恰与皇太极心中所想的相合,瞧了这个汉人一眼,问道:“你从军之前,是做甚么的?”黄杰俯首道:“小人是个童生,考了几年秀才,都不曾考取。”皇太极笑道:“原来是读书人。好,好。明朝的官儿不取你,是他们瞎了眼睛,我却要用你。这样罢,你以后便跟着宁完我办事。”黄杰连忙跪下叩谢。
皇太极脸色突地一变,怒道:“还说不是黄盖!尔生于明,长于明,叛了自己的国家,还要这般沾沾自喜,天下哪有这等人?”黄杰大惊,连连叩头,直磕得出血,颤声道:“小人……小人苦读十载,自许满腹经纶,可是每到考试便给那些世家膏粱踢在一旁,小人弟兄的田地给夺了去,没奈何只好从军,哥哥奋勇向前,死了连一个美名也得不到,这样的朝廷,小人为甚么要替他卖命?”这个答案皇太极却很是满意,倘若大明的人才个个如此,都来投奔大金,那才遂了他的心愿呢。嗯了一声,叫人带他下去安歇,明日开始便随着宁完我办事。
达海、宁完我一起躬身笑道:“恭喜汗王又得一人才。”皇太极撇开话头,道:“先不谈这个。宁完我,范先生吩咐你的事情,都还记得罢。”宁完我诚惶诚恐地斜望达海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道:“回汗王,臣记得清清楚楚。”皇太极满意地一笑,负手望着夜空,自语道:“你瞧这大明的星星,与咱们大金的,有甚么不同?”
此时此刻,北京城下却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瞧着星星发呆,那便是桓震了。
这时候他的心里,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后世看起来条分缕析一清二楚的历史,当真自己参加进来,好像就全变了样子,只觉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想扭转既成事实,又怕力量不逮弄巧成拙。有时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原本不知历史是如何发展的,是不是反倒会比较轻松?
就在方才,兵部郎中余大成,受了新任本兵申用懋的派遣,前来营中祝捷,袁崇焕虽然心中并不觉得那是甚么大捷,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同他叙话,着意探问京中的情形。桓震也在一旁,听着余大成叙说几日来朝中的异动,心中对自己愈来愈没有信心。崇祯再度派出太监监军,那分明是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袁崇焕这一干武将的不信任了,可是自己印象之中,仿佛袁崇焕被杀之前并没甚么监军太监,难道是将来的事情提前发生了不成?不过照崇祯的性格,他信任的只有太监,兵临城下之际派出太监监军,也没什么可以惊讶的。
但另一件事情,却叫他很是在意。大同、陕西等地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京城周围,麻登云所部的粮草不足,昨日险些就弄得士兵哗变起来,最后还是麻总兵许他们在附近村落就食,这才好容易弹压住了。所谓就食,其实也就是从民间低价征买粮食草料,在老百姓口里夺食。户部捉襟见肘,发不起军饷,只能用这个法子养活大批的援军了。可是朝廷又迟迟不予确定各部队的汛地,将领们没法子给手下兵员觅食,有些军纪稍微败坏些的部队,便纵兵在民间抢掠,京城周围除了受鞑子蹂躏,还要给自己的jūn_duì践踏,不论贫富都是苦不堪言。许多京中官员乃至太监在城外的私产,也有被了兵祸的,主管将官不敢说是自己御下不严,只一概推在虏兵的头上去了。
目下关宁部队暂时还没碰到粮草的问题,而且辽兵自从袁崇焕大加整顿以来一直纪律严明,就算发不出饷,也不见得就会如满桂部下那样剽掠四乡。他所以担心军饷的问题,那是因为他知道有许多陕西援军将会因为无饷养兵弄得溃散,溃兵奔回乡里,大多便上山从贼,入了农民军。若说此前的农民军只不过是抢抢粮食,不为大患,那么有了这些逃兵加入,农民军便真正成了军,以后出陕西,入河南,侵掠两湖四川,愈来愈难以收拾。想到农民军,不由得又记起久没消息的惠登相来,不知他现在去了何处落草?小五台是早已经人去山空的了,他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察访一个山贼,只得日复一日地搁置下来,事情一忙,居然便将他忘在了脑后。
他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想起不久之前余大成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桓震知道当袁崇焕下狱之际,这个余大成是援救最力的官员之一,袁崇焕不曾抄了九族,他在当中是有大大功劳的。因此与他一见面便着意结纳,两人甚说得来,待袁崇焕谈完公事,又将余大成约到自己帐中坐谈。余大成虽然并不知兵,对朝廷中的派系党争,却看得十分透彻,平日里时常愤愤,加上桓震在旁巧言拨动,三言两语之间,将朝堂之上温钱两派的对立,一一说了出来。
桓震愈听愈是毛骨悚然,只觉得朝廷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数倍不止。温体仁与现任的首辅钱龙锡,两人互憾已久,一年前的钱谦益事件,温体仁取得了崇祯帝的好感,为自己爬上高位铺下了路,但是却没从中得到甚么实在的好处。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宰辅钱龙锡、兵部尚书王洽等人替钱谦益辩护,斥责他居心叵测,用意不良;随后又有一些朝臣上疏弹劾,这才叫他没能实现挤入内阁的野心。因了这些往事,温体仁一直对钱龙锡等人怀恨在心,王洽虽然已经下狱,首辅钱龙锡却还是他的眼中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