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虽然颇不甘心,但是话已说绝,不走是不行的了。他站在街中,望着夜色中信王所乘的马车辘辘而去,想到这一分手,以后不知可能再有机会接近这个未来皇帝,心中忍不住追悔不已。懊恼了一阵,终于无法可想,只得慢慢走回谯楼去寻杨家四口。其时已经是深夜,杨太夫人、杨夫人和杨渊都已经睡熟了。傅山和那红衣少女却都不曾睡,两个人坐在那里,一面等待桓震,一面闲聊胡扯,打发时间。
傅山看见桓震上来,叫道:“大哥快来,咱们想出了一个法子,管教能顺顺当当地劫了杨之易出来。”桓震大喜,连忙催他快说。傅山不慌不忙地道:“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要救得杨之易,全在这十个字上。”说着与他嘀咕了一番,桓震听了,也是大声称好。只是细细盘算之下,傅山这条计策,至少须要四个人方能成事,自己这里三个人固然全都要去,终不成让杨家的三个妇女一个孩子,也都披挂上阵罢?然而这桩事情,又不是能够请外人助拳的。这倒一时没了计较。桓震突然想起信王门下那几个探子来,心想这等人身手定然不差,倘若得他们相助,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直接冲了进去,抢人便走,何等干脆利落。只是刚刚才与信王失之交臂,此刻却到哪里再寻他去?然而杨之易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说不得,便是三个人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岂知次日一早,刚出得谯楼,便见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不知看些甚么。桓震分开人群,奋力挤进去看时,却是一张告示,说是甚么杨之易代父泣告,家贫不能奉养母亲祖母,鬻子求活云云。下面还盖了一个殷红掌印,倒像是用血印成的。桓震甚是惊讶,挤将出来,与傅山和那少女说了,两人也是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会有这等东西突然出现。
正要快些回转告知杨家人,却听围观人群当中一个挑着担子、菜农模样的道:“杨大人一世清廉正直,想不到死后遗族竟然这般凄凉!”旁边一个似乎是个屠夫,粗声大嗓地应道:“正是正是,杨大胆的为人,咱老子向来是十分佩服的。”又一个小贩打扮的道:“杨大胆是谁?”那屠夫嗤道:“杨大胆你也不知么?杨大胆便是杨大人的绰号了,当日他给下狱的时分,当真是胆大过人,宁死也不低头,始终也不曾认得赃,那汪……”他想了一想,始终没想出是汪甚么来,只得道:“汪大人,不是说‘世岂有贪赃杨大胆在’么?”他此言一出,菜农小贩纷纷应和,一个头戴方巾,生员模样的笑道:“你说错了,不是‘杨大胆’,是‘杨大洪’,杨大人的别字叫做大洪。”说着不由神往道:“世岂有贪赃杨大洪哉!”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些甚么别字,那几个贩夫走卒却并不睬他。那菜农道:“我瞧大胆也没甚错,杨大人敢去捋那人的虎须,可不是大胆了么?”众人又是一阵纷纷附和。
那屠夫性子甚急,焦躁起来道:“管甚地大胆还是大洪,现下杨大人的儿子要卖杨大人的孙子了,难道咱们便眼睁睁瞧着不理么?”那生员击掌道:“正是,尊兄言之有理,晚生这里却又一议,咱们写了捐帖散去,各人凭自己力量认捐,若能少助一二,岂不也是一桩千古美事?”众人纷纷称是,当下那生员便要去写帖子。
只听人群之中,一个人尖声说道:“一班无知愚民,尔等全给那杨之易骗啦!”众人瞧时,原来是一个读书四十年不中的老童生,名字叫做范晋,生得扫帚眉,尖下颏,两撇鼠须,勾肩缩背,样子十分猥琐。这人屡考不中,后来便索性弃了学业,做了街巷间一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官府黑道皆有勾结,时常做出些事来,远近驰名,人人皆知是著名的血吸子,惹不得。他这等人,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当下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便要散去。范晋见无人理睬,急道:“怎地尔等不信么?我对尔等说,那杨之易是一个好赌成性的赌棍,甚么家贫无力赡养母亲,杨涟临死留下的钱财,全都被他将来赌博花销尽了。前几日我还在大树胡同那边瞧见他伏在赌摊上耍钱,后来百赌百输,想是没钱还债,给人扣了起来罢。”
这等人素日胡扯八道惯了,怎会有人相信他口中言语?一个后生突然在旁道:“原来那日我瞧见的便是杨之易?”众人看他时,却是一个卖烧饼小贩,向来买卖诚实,信誉甚好,再问他究竟瞧见了甚么,原来这小贩那日走街串巷,经过大树胡同,远远看见一群粗汉,拥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文士,推推搡搡而去,他不愿多管闲事,径自叫卖烧饼去了。此时给范晋一提,立时便想了起来。若说范晋口中说出之话都是放屁,这个烧饼小贩言之凿凿,却教众人不由得信了几分。当下便有人纷纷议论,说甚么父贤子未必肖啦等等。多数人却仍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