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归想到,真正面对时心中终究是有着说不出的烦恼不安,更遑论这孩子竟还是个哑儿。我心下翻腾处,再抬眼望去,却只见那小娃儿闻言连连点头,很是欢喜,然而那少妇却面色不豫,强笑道:“王爷不如随婢妾同去西园,婢妾一早便吩咐备下了王爷最爱吃的饭菜呢!”
拓跋朔却冷然望了那少妇一眼,“你若有心,不如多用些在惇儿身上,如此惇儿也不至为那小小果脯便赖着不走。”他说罢,见那少妇仍立着不动,不由皱眉,“还不退下?”
“……是,婢妾告退。”那少妇闻言,虽及不情愿,却亦只得牵着娃儿退下了,临行前,悄然转身不着痕迹恨恨瞪了我一眼。我扭开脸去,不欲受她妒恨情绪坏了心境,一旁妆晨紧紧握了下我的手,便即拉着绣夜跪下行礼,脆声道:“王爷万安!”
他摆了摆手,只淡淡道:“退下罢。”
妆晨无奈起身,回头望了望我,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携了绣夜自行去了。
第十二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中)
一月不见,他仿佛清瘦了些许,面上也似颇有风霜之色。我微微屈膝福了一福,“王爷万安。”
抬起头来,却见不知何时他已走到我面前,呼吸可闻。“公主受惊了。”他淡淡道。
虽是说着歉意的话,可语气中却是半点歉意也无,我心下微恼,忍不住回敬道:“有劳王爷解围。”
他轻笑了声,“素闻楚朝乃上国礼仪之邦,今日一见,实是言过其实。”
我眼见他脸上笑意,竟一下子微微看呆了去,待得听到他的质疑,心下诧异,忍不住扬眉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摇头,一径地云淡风轻,“上国的公主本应知书达礼,恭肃有度,然而本王听你适才所言,却是极不妥贴。”
我心下茫然,却不知如何便极不妥贴了,口中只得道:“我自入王府,动静得宜,言行举止从未有悖妇德妇言,却不知王爷口中极不妥贴,究竟为何?”
“连着一月的大雪,公主从前从未见过罢?”正当我犹疑难安时,他忽而掀起衣摆在桌侧坐下,脸上似笑非笑,语气竟是一派轻松。
我一怔,摇头道:“没有,在金陵时,最冷寒的冬天也是极少下雪的,便是偶尔下了,也不过薄薄一层,转眼就融了。”
他笑道:“南辕北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么?”
我被他一句“南辕北辙”逗乐,心中暗道这都哪跟哪呢,口中只道:“这个么……想不到王爷不但熟言南话,连这成语也用得出神入化。”
他假装板着脸,“你在嘲弄本王,你当本王听不出?”
我抿嘴笑道:“不敢……其实南辕北辙,倒也说得便是这个道理。”
他唔了一声,扭头瞧我,眼中似有火焰跳动,半晌道:“那么阳奉阴违,说的又是什么道理?”
笑意缓缓僵在了唇边,“王爷恕罪。”
他站起身,伸手于我,微微颔首,我心头大震,望进他竟似闪动着一丝期待的眼瞳,终于慢慢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掌心炽热,包容着我的冰凉,我看着他浓浓的剑眉慢慢轩了起来,带着一丝薄责,伸出另一手将我双手都合在了掌心。不同于多年来我所熟悉的宽和柔软,他的衣袖是铁般的冷凉,皮甲作就的护腕,镶嵌着颗颗冷硬的铜扣,仿佛硌入了我的心窝,生生地疼。
“苏宓……你可有小字?”他忽然温声开口。
“我……”我心头一痛,允祯,允祯!我能予你的,或许只剩那声“宜男”了罢?而被你唤过十五载的“宜男”,我如何能带着这份记忆再去投入别人的怀抱?我心头酸涩,缓缓摇头,攥在手心的绢子不由自主地绞了起来,他望着我的眼神幽深似海,透着我无法了解的炽热的情绪,令我莫名的心惊,鼓噪不安。“一介妇人哪有小字,至亲家人都唤我……宓儿。”
他点头,“好,本王今后也便唤你宓儿。”说着定定瞧我,目色自我头顶心逡巡而下,定格在我衣襟处,轻声道:“宓儿,方才我远远瞧你,你一袭白衣红梅,立在亭下,人如其衣,便似一朵傲雪红梅。”
这次,他竟自称为“我”。我心下略感惊讶,而因着他言语中无法掩饰的激赏,更是心头大乱。掌心已溢出了薄薄的汗意,黏黏腻腻令人心麻,勉强定了定心神,我扭开了脸去,“王爷谬赞,只是……蒲柳之姿,焉敢忝用傲雪二字。”
他目光灼灼,“你定要如此顶撞我吗?宓儿,”执住我的手掌蓦地一紧,“你来王府已然一月有余,还未清楚自己的身份么?”
心跳微微快了起来。不知是错觉,抑或别的什么缘故,他望向我的眼神,竟似透着一丝温软。我的身份……
短暂的接触,观看他对杳娘的态度我也大概感知他的脾性,知道再违逆于他实在不智,只是虽明白他意中所指,然而却更是不胜负荷——那一声如鲠在喉,竟怎么也唤不出口。
我与他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岁月仿佛静止了。他忽而轻轻一笑,伸过手来,在我怔住的当口,已然拂落我额发上细碎的雪花。
身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我听到胸腔里那小小的坚持清晰的破碎声,我望着他清亮的眸子,静静开口:“……臣妾不敢。”
他眼中一亮。微一使力,我来不及发出惊呼便骤然跌入了他的怀抱。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而去,我忙伸手推住他的胸口,轻喘不已:“王爷——”
仰首的瞬间,不经意瞧见他颈项处一道狰狞的疤痕直往下顺延而去。我不由惊奇,依稀记得上次见面,并未见此伤痕,细细观之,见痕迹淡粉,似是新伤,我难掩疑惧,登时将羞赧抛到一边,忍不住道:“这一个月,你却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