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祺突然大叫:“呀!有锦鲤!”他亦猛扑向我所在的一侧,小舟蓦然吃重,登时便倾覆下去。我不及提防,与允祺双双落水,霎时只觉天翻地覆,耳中轰鸣,信手乱抓时,一尾滑溜溜的东西从我指尖溜过,我本能地瞪大了双眼,只见一尾红尾锦鲤正悠哉游哉从我眼前游过,我心下大骇,不禁连呛了数口池水。好在池塘并不很深,加上允祯施救及时,我与允祺只是虚惊一场。允祺到底是男孩子,除了身上湿了外倒无甚不妥,甫一上岸便活蹦乱跳了,只可怜我受了惊吓,兼之呛了一肚子水,被允祯抱上岸后连哭带吐,至今仍常被允祺拿来取笑。
什么锦鲤,黏黏腻腻,好恶心……
呜呜,允祺最讨厌了……
有凉凉的雨点落到脸颊,我未加理会,然而雨点却愈发多了起来,绵绵密密,冷凉的触感将我从过往中生生揪扯出来。我茫然地在雨中站着,任凭雨点淋湿我的发丝、鬓角、衣衫,直到头顶上方蓦然多出一方晴空——一方油纸伞不偏不倚正笼罩在我上空。我猛转身,几乎便生生撞上了那人胸膛。
“宓儿。”
是允祺。我没有抬头,只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幼年时常耳鬓厮磨,那气息,我是十分熟悉了的。我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潮,仍旧低着头,微微启口:“表哥来此,所为何事?”
允祺微微侧身,我这才发现妆晨与绣夜亦跟在他身后,绣夜怀中抱着一领披风,正楚楚望着我,“小姐……”她轻唤,嗓音喑哑,容色凄楚如风中之烛。她走近我身边,将披风紧紧裹住我微微颤抖的身体,“小姐……王爷说,小姐今日便要进宫了……”说到末了,眼泪已然滚落。
心,不受控制的一颤。我忍着阵阵的苦闷,强自笑道:“傻丫头,这是喜事,你却哭什么?没的叫人看了笑话。”我一手自紧了紧披风,拉裹住前襟,抬起头时已是神态自若。我望着允祺,允祺却似有所思。
“宓儿果真认命?”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悲喜。我转开脸去,只望着池边那行翠柳,“认不认,都已成定局。表哥何必旧事重提。”允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一贯骄傲而神采飞扬的他今日亦成了闷葫芦,神思惘然。
令人心悸的沉默,最终被爹爹的到来打破。爹爹身后跟着一队宫人,更有一顶八人抬步辇随行。领队的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贺公公,他见了我,立刻笑得一脸奉承,挥手示意软轿在我身前落地,而后便向我跪下行礼,笑道:“老奴奉旨来接公主进宫,恭请公主上轿。”
公主……我心头微微冷笑,是呵!既是要代表大楚朝与漠国和亲,身份自然要有所改变。只怕送我出行时,还有更多所谓的荣宠加身呢。我心知一切终成定局,无谓再多说。我望住贺公公,嘴角微微上扬,属于权臣世家女儿的完美微笑再次展露。而后环视周围,贺公公仍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爹爹面色灰败,负手背后并不言语;允祺却是望向了我,在我展露笑容的那一刻,他眼中一亮,似乎很是不敢置信。我款款步至贺公公身前,探手相扶,笑容如凌霄花绽放,“公公行此大礼,却叫宓儿如何敢当?快快请起。”
贺公公笑得愈发谄媚,起身后躬身退到一侧,连声道:“当得当得!谁不知如今公主是太后娘娘跟皇上跟前儿的大红人,太后说了,等公主进了宫,还要举行册封大典呢,公主可真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了。”
我微微一笑,感恩却不骄矜,极是得体,招手将妆晨、绣夜唤至身侧,复转向贺公公,笑意愈发盎然,“如此,请公公与六王且随爹爹入座休息片刻,容宓儿稍事梳妆,以便面圣。”
“公主请——”贺公公闻言,忙躬身行礼。我转身离去,堪堪与允祺打了个照面,他眼中的光芒如星星之火,令我蓦地心头不安。我忙转开脸向我所居望舒园走去。我知道,他们都仍在望着我,我心头坚定,定不叫人瞧了笑话。攥紧披风前摆,我踩着自幼耳提面命学得最为得体的步子,缓缓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五章 嫁娶不需啼(下)
梳妆,不过是每日都熟悉了的过程罢了。
我望着镜中人,恍惚而不自知。妆晨细心地梳理我满头青丝,于脑后松松扎起,分成若干股后左右扭转缠盘,绾作灵蛇髻,高贵而不失小女儿的俏皮。我取过允祺所赠那支倾国牡丹钗,扶住鬓角,稳稳地簪进发中。妆晨微微讶异,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望着首饰盒里静静躺着的那支萱花钗,允祯的容貌不由得在心头转了几转,我一抬眼,却见妆晨手执螺子黛,欲为我画眉,我伸手接过,“我自己来罢。”我低低道,尔后无视妆晨再掩饰不住的错愕,挽起水袖如云,轻描素淡蛾眉。
我的脸型柔和,从前一直是画作柳叶眉或涵烟眉,可今日我却画了远山黛。绣夜与妆晨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愣怔住了。我放下螺子黛,对镜左右观摩了番,却见也并不十分突兀。
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不适合的。
在没有尝试前,我望着前崖后谷,所以我害怕、犹豫,裹足不前,不肯接受命运的反复,人心的无常。然而我却没有想过,其实,那崖下、那谷中也许另有一番天地等我去发现也未为可知。允祯……我心头最软处一点点地塌陷,我与你此生终究是有缘无分,面对宿命,你无法争取,我亦无力反抗,我们……只能各自认命,各自保重了。你今番不来探我,可也是看透你我今生缘尽?我心头微涩,起身望向窗外,口中清吟:“清晨帘幕卷清霜,呵手试眉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绣夜望着我,眼中含泪,“奴婢不明白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只知道,不管小姐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奴婢,奴婢这辈子都要跟着小姐!”
我拉过她手,亦拉过妆晨,将她二人手掌合并覆于我两手掌心,按在心口,我低低开口:“十几年来,你我三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你二人待我之心至诚,我非草木,如何不知?只是此次北行,祸福难料,我固然圣命难违,却委实不愿连累你二人终身。”我顿了顿,将允祯所赠那支萱花钗纳入袖中,而后合上首饰盒,推至她二人面前,“我已告知爹爹,我走后必得寻了良善人家方可许你二人终身,这屋中所有,便是你二人的嫁妆,总算你我三人主仆一场……如此,我亦再无牵挂。”
“小姐!”我话音未落,便见妆晨、绣夜齐齐跪下,妆晨面色紧绷,只强忍着不流出泪来,绣夜却早已泪如雨下。她二人生生抱住我腿,妆晨咬牙道:“小姐您说当奴婢为姐妹,那么奴婢斗胆问小姐,既是姐妹又怎能祸福相避?奴婢虽非男子,却也懂得情义二字,请小姐莫要再提起前言,奴婢也只当从未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