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房屋、树,从窗户里能看到的一切景物就好像被墨汁浸泡、渐渐蒙上了一层厚重又朦胧的黑,那墨便是夜色的悄然降临。张宁的手忽然灵活起来,他翻卷宗的动作敏捷而准确,手下的笔尖行云流水,一双手的稳定感让他看起来并不惊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户,接着埋头忙碌着,嘴上断断续续地说道:“以前我看过一本闲书叫《倩女幽魂》,讲的一个书生、一个女鬼和一群鬼妖的故事。里面的无数鬼魅魍魉,白天不敢出现,太阳一下山就会涌出来,所以书生拼命地跑,他要赶在黑暗降临之前离开那充满鬼魅魍魉的是非之地……”
辛未听懂了他说的鬼魅魍魉,但不懂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这样的闲话,更不懂他在忙碌中抬头对自己短暂的注视是什么意思。是感激自己为他打探出“鬼魅魍魉”的踪迹?还会有别的么?
她想了解张宁此时都在想什么,好奇地上前看他面前摆放的东西。有九江城的格局图,有一本名册,还有一张被他圈圈写着潦草字迹的纸。圈圈里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有人名如于谦、王俭、张辅等等,还有各部jūn_duì的名称如第三军、王致远部、徐冲部云云,这些圈圈用复杂的线条连起来,线条上面又写着更小的字。
辛未顿时觉得张宁此时所想一定非常复杂,她无法明白他在思虑些什么,但可以理解此时的局面危急而纷乱。
她觉得自己应该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毕竟此时在九江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战役失利谁都没好果子,包括她辛未;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点都不怕,相反她觉得此时的张宁额外叫她心动。
蓦然之间,她似乎走过了那条充满梅花香的崎岖不平而蜿蜒的土路,看到了破旧一贫如洗的村庄,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粗糙只有土的墙、在雨水中腐朽变黑的屋顶茅草。她推开自家熟悉的柴门,父母都还活着,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年轻,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这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吗?但是家里多了一个人,他年轻英气勃发,正坐在屋子里埋头写写算算。那不是张宁么?
辛未不禁向前挪动了半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周围的雕窗、上漆的桌椅不见了,而是在一间茅屋里。
她不知道家里的这个男人和自己什么关系,是哥哥,抑或是丈夫?但内心能感觉他是十分亲近的人,亲近到与大家贫富命运与共的人。他有着高大端正的外表、充满才华和见识的内在,大家都相信他是能做成事的人,他是人杰有那个能力改变眼下一贫如洗饥寒交迫的现状,而且他正在刻苦努力……一切都如十几年前那么艰难,但是辛未看到了希望,她不再羡慕村子外面的高门庭院,不再奢望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想守着这个人,心里不再有苦闷。以后所有的人生路就将改写,她不会去风月场,也不会逃到神教中……
于是她当然不会提心吊胆,只是心里忽然变得软软的,自己更加软弱了。
“那天我在城外杀九江军的逃兵……”良久后张宁又没头没脑地和她说起话来。辛未从迷糊的想象中回过神来,有些话她不必应答,但应该用心听,毕竟这个人身份地位尊贵。
“来源于古罗马帝国的什一格杀令。罗马是遥远西方曾经辉煌一时的国家,他们的jūn_duì和斯巴达克人作战,因为怯弱屡次战败。于是高层颁发了这个法令,为了用淘汰制度激励士气。但我仿照什一格杀令好像错了,九江军的问题不是怯弱而是忠诚度,这样做会不会在关键时刻适得其反?”
辛未没有回答,她知道张宁也没想要她回答什么。在她看来,有时候张宁和自己说话不是为了商量或议事,纯粹是帮助他思虑,就如同把很多圈圈线线和文字写在纸上。
她觉得彼此之间的心仍然离得很远,她不懂张宁在想些什么,那复杂的圈线就好像一个迷宫;他同样也不知道自己默默地在想些什么。
光线突然一亮,张宁把刚写好不久的纸放在蜡烛火焰上方,纸烧起来,屋子里的光线也短暂地明亮。他说道:“时间不早了,你马上找人去传令,叫于谦、韦斌、张承宗、吴良乡、何骢立刻到大堂议事。”
辛未想起刚才在那张纸上看到于谦和张辅的名字中间有王俭等人用线联系,没多想便提醒道:“于谦也要叫来一起议事么?”
“当然。”张宁道,他顿了顿又说,“你看到了什么,决不能向别人说半个字。我让你看到,是因为完全信得过你,明白么?”
辛未低头抱拳道:“属下明白。”
巡抚行辕大堂上,通知的几个人陆续进来入座。等人都到齐了,张宁从椅子上站起来,众人也忙起身执礼。张宁挥了挥手:“事情有些紧急,长话短说。我接到线报,九江军北营王致远部与伪朝奸细联系,可能反水。”
众人一听惊讶地唏嘘,一些人面面相觑。于谦发现张宁正把目光投过来,他坦然地面对,面不露色。大伙纷纷说道:“咱们是一点迹象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