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又铮走得早了些。”段公遗憾道,“如果他还在,看到当年的狗崽子如今的威势,不知该多欣慰。”
“再过半个月,就是徐树铮将军忌日。”许宁说,“段公若不嫌弃,请允许我代替正歧,为将军祭祀。”
一晃眼时光飞逝,那个收复了蒙古,却死在自己人暗算下的铁血将军,也入土快有一年了。段公回忆着旧人,感慨道:“我和又铮也是相识于微末,就如同你与正歧一般,是打着骨血烙下的关系。我看着你们,总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说到这一抬头,看见许宁眼神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连忙道:“咳咳,当然,我和又铮还没有你们俩那么亲密。我可是娶了老婆的。”
不仅娶了老婆,还娶了五六房美妾。许宁想起段正歧以前的本事,大概不少都是从段公身上学到的,不由深深叹息。
提起老友,段公又感叹道:“狗崽子的脾气,十成有七成像了又铮,倔,不听人劝。我告诫他这段时间少在外面出风头,他愣是不听,就连上海那边……”
“上海?”许宁抓住关键词,“段公,上海怎么了?”
上海当然不太平。虽如今上海已经被佐派和段正歧联合把控,可他们不仅要提防时时想分一杯羹的佑派,还要警戒各地安插的层出不穷的眼线。当然,最大的麻烦还是租界。
上海大小租界数十处,各国公使林立,便是连北平恐怕都没有这么多的外驻人员。而且上海身为大港,又四通八达,海上的军舰一日之内便可从日本驻地驶来。因此,即便是已经夺下了上海的控制权,佐派暂时也奈何不得这些租界和使团。
租界与佐派维持着暂时的和平,却不知还能伪装多久。若是等北伐成功,彻底清缴了北洋军阀的势力,佐派抽得身来便是要对这些各国公使下手了。
而租界里的洋人们,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上海公共租界,一桩不起眼的小楼内,正聚集了英美法日意荷等各国的使领馆大臣。他们秘密聚集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谈天说地,而是为了应付共同的敌人。然而在这一群碧眼的洋鬼子里,却有一个人格外显眼,他黑发黑眸,没有穿着西装,没有蓄着日本式的一字胡,显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一个出现在洋人的场合里,为他们卖命的中国人。
英国上海新领事显然情绪激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现在北平*无力,我们应该正视现实,正视南方广州政府的地位。”
“正视?”一名日本人嗤笑,用蹩脚的英文道,“谁不知道你们英国人最会见风使舵,当年孙文辛亥革命,你们见满清的皇帝守不住江山了,就去拉拢袁世凯。可结果,袁世凯又是什么下场?见风使舵未必就有好结果。”
英国领事冷冷道:“但是情况已经很明显,南方政府越来越得势,北平局势却越来越混乱。张只是一个人,他抵挡不了这么多与他为敌的将领。”
日本使者不满道:“张是我们看好的人才,他绝不会失败!”
眼看两国领事要先争执起来。荷兰领事做和事佬道:“好了,好了,先生们。我们是来议事,不是来争吵的。我觉得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我倒有一个主意。”
所有人看向他。
荷兰领事笑了笑道:“北方有北方的优势,南方有南方的能耐。但追根究底我们只是外人,不妨让这些中国人自己去内战,我们坐收渔利。嗯,我喜欢这个词。”
他卖弄着一个中文词汇,不怀好意笑道:“我建议,各位向北平公使团发出信函,建议各国大使承认南方政府的地位。等到南北两方政府都确立下来以后,再由我们牵头做中间人,提议南北议和。我看划江而治就很好,到时候一边一个政府。中国一分为二,既不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又可以避免出现一个统一政权威胁到我们的地位。”
他又补充道:“对了,可以选一个合适的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作为承认他们政权合法性的代价,我们也可以与他商谈几笔生意。”
他这句话一说,在场的其他人也不是庸才,立刻醒悟过来。将中国一分为二,对于这些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挑选一个代理人作为南方政府的首脑,更是符合他们的利益需求。现在北伐军佐佑两派间隙极大,他们稍一挑拨,就能引动佐佑内斗,只要有人想去争夺这个南方政府合法代表的席位,那么轰轰烈烈的北伐必然败于内争,不攻而破。
这洋大人们,自然也就安全了。
其余人啧啧称叹,纷纷赞赏他这个绝妙的主意。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立在墙角守卫的男人,此时却悄悄走出了房间。
他听见那些用心险恶的秘密,就像一团脏水堵塞在胸腔,令人做恶。走出房间的后,他站在廊外,望着街上昏暗的路灯,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道。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真是,我还以为你要给什么人传递消息,原来是虚惊一场。”
男人蓦地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三七分头的青年,站在走廊的尽头看向他。
杜九。男人喉头涌动着这个名字,终于咽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九爷。”
他说:“九爷说笑了,我一个被人嫌弃的叛徒,又去向谁传信呢?”
杜九缓缓走了过来,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叛徒?”杜九笑道,“或许你现在回去,许宁会看在与你同窗一场的份上,饶过你也不一定。”
甄吾抬起头,道:“不可能。段正歧出尔反尔,追杀我们兄弟。佐派又亲手杀了我的兄长。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与元谧重归旧好。”
杜九好奇道:“你不后悔?”
甄吾适时地露出几分挣扎,痛苦道:“后悔也回不去了。”
杜九这才满意,轻轻颔首。他收下甄吾也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听到两兄弟叛出段正歧的消息时,杜九一时是不敢置信,后来又慢慢观察。两个月前,杜九亲眼看见甄咲死在佐派追杀的人的手里,才放下怀疑收了甄吾做手下。
但是他对甄吾仍旧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有今晚这一番试探。
即便甄吾没有泄露这一夜密谈的情报,只要在他试探时表现出了对许宁的淡漠,杜九就不会轻易信任甄吾。
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甄吾与许宁这么多年的旧识,即便现在两人立场相悖,杜九也不相信他能一朝清算过往的情谊。
现在,看见甄吾表露出几分对许宁的真心愧疚,杜九倒是能够信任这个男人了。不过愧疚又怎么样,事已至此,甄吾已然是不能回头了。
不知是出于某种阴暗的不为人知的心理,又或者是为了更戳痛甄吾的伤口,杜九缓缓开口道:
“你也不需太过歉疚。这许宁本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世人不过都是被他骗了,要是晓得他真正的身份,我看还有谁敢相信他那一副滔天悯人的做派。”
甄吾呆愣地看向他:“什么?”
只听杜九讥嘲道:“你可知道,这所谓国耳忘家公耳忘私的大人物,不过一个满清遗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