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咱们顺路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携手而去了,风姿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记忆中,从此世代相传。
……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心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望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步惜欢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烟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而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料理,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着步惜欢怀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绝,又担心误了天色,这迟疑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着掖着,凡事若有顾虑,必定直言,怎么今日事事迟疑?
“怎么了?”步惜欢关切地问。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转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兴许,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这时辰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心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心傍晚起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于是在海滩和树林的边界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望着暮青忙碌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旁,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雾,我担心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迟疑?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风轻,海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回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见,问道:“笑什么?”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瓜果回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复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察觉到暮青关切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这烟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赏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致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自料理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料理过烤肉,只觉得新鲜,父王见我一直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直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见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后,仿佛时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日后,我陪你烤。”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后悔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自己矛盾的心绪。
许是晚霞太美,又许是这烟火气太勾人回忆,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不曾争吵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终日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爱。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训斥便少了许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奖赏,都以为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望见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心里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测来,但想起恒王昨日离去的背影,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彻,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惹祸。”步惜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别人隐忍是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叹气,“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气,却偏爱提他。”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个人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这人还是老样子。”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果然听见了……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忽然觉得今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也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测起了此话之意。
暮青认真地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其实……”
“本王其实在岛上!”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忽然从山中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意外之色,显然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登基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不曾听过了。此刻他惊怔未醒,仰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样子。
“何谓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嘲讽地问。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道:“前夜船队被风浪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浪滞留在了岛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该瞒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登基为帝,一人被斩于盛京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知道呢?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时就瞧见了,但都以为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外观一个样儿。
恒王显然以为他们是故意在此演戏,这误会闹得……
步惜欢望着船,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然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予空相大师,而今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显然不过。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嘲讽,“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隐忍谋生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赏赐,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冷落,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有时朕想起当年,宁愿你不那么懦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纵然是个死,好歹死得像个人,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贵,可你若担不起成家的责任,自个儿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继续这么苟活着吧,日后上了黄泉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mǔ_z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上苍垂怜。”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阻拦者,以抗旨论!”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卫高呼接旨,即刻纵身而去。
恒王立在林中斑驳的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自己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海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么圣旨,只要少主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暮青却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爷如愿了。”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该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恒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意愿,死这事儿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着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
世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恒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缘由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无论恒王愿或不愿,他都不会答应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残阳西沉,黑夜明明将至,却又似乎永不会来临了。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候,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辰延误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无名小岛那头升起。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辉洒落在门前栏杆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恰巧开了。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今日。”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听见内室传来了步惜欢虚弱的话音。
“父王……”
恒王含混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内室,思量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日头跃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一望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散着,衬得月袍苍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步惜欢大病初愈,正是虚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听见声响,掀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荒唐,恒王出生在宫中,在宫墙之内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艰难,聪慧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懦弱之辈,这期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孩儿不停地荒唐胡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尘埃里,很难为人知晓了。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此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恒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舒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答应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动手的准备。”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坚毅如铁。
恒王问:“你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绝不会答应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当面承认部署艰难得多,她不惧隐瞒,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看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觉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欢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么迟疑,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知道他一个帝尊,怎么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们真是……一样的执拗,坦途不走,偏向荆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门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费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气力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步惜欢没作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安静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绪。
过了许久,见恒王闭着眼,气息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请!”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受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恒王掀了掀眼帘,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步惜欢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僧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而今尘缘已了,发愿落发,还请贵人回避。”
步惜欢当年就不愿生父出家,而今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漫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眉目平静。
珠帘半遮半掩着内室的人影,经唱法语之音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旁,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忽然明白了何谓落发——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去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从此,世间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种种,皆随此发去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心恭听,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身。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平地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听见嗖嗖数声!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转身的刹那,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无比,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绝。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制蛊毒。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庆幸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事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荡,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和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竟起身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为空相大师要求回避是担心步惜欢阻拦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传功既已开始,谁也阻拦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布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枯槁。恒王跪在一旁,面虽苍白,蛊囊却受佛功压制,瞧着干瘪了许多。
“大师?”暮青心中悲痛,这世间与外公相识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师不仅是外公的挚友,还是她与阿欢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离出生之地,方可起运,且一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年少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问鼎神女尊位,成执政大业……而今,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苍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嘱咐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如今,你已了却俗世之缘,日后当潜心修佛,普度众生。切记……人人皆有如来智慧德能,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执着,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别……执着,妄想,分别,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许久不起。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刻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请二位贵人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父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眉目低垂,说道,“二位贵人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之后。”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无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绝。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自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傍晚,晚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日后方可开启,二位贵人国事在身,宜早归。”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欢问:“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列国,四海为家。”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摇摆,晚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乎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郑重三叩,相携而起。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归国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