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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爱恨皆有因(下)

那日,他问:“姑娘那日在茶楼里暗指在下有争进之心,敢问姑娘如何看出来的?”

兰月道:“公子听罢琴曲便即兴赋诗,想必是听得极为入心的,若非对此曲的意境感同身受,又怎会听得入心?公子必有争进之心,只是公子的诗读之悠然豁达,字却藏锋敛颖,想必是不得不作悠然之态吧?”

他听罢便怔了,他的诗,他的字……他在相府这么多年,爹没看出来,兄弟姐妹没看出来,与他结发七年的妻子没看出来,倒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看了出来。

他问:“那姑娘可知在下为何故作悠然豁达?”

兰月道:“公子锦服玉冠,出手阔绰,又能寻到小女子,身份必贵。士族子弟何以有争进之心却不显露,也不过是那些缘由,韬光养晦,自保以图后进罢了。”

除了外祖父,兰月是这世间最懂他的人,纵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仿佛就在那天,他的心找到了安宁的去处。

兰月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忧苦,公子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兄弟众多,人心诡诈,欲争进却不敢出头。而我虽生在官家门第,可家中并非望族,人丁单薄,爹爹病故后,我想为后半生寻个出路却无人可求,处处碰壁。望族子弟有望族子弟的忧苦,其他人亦有其他人的难处,故而公子不必觉得孤苦,人人都有难言之苦。”

他说:“后半生跟着我吧。”

这是他一生里第一次的冲动,不假思索,凭心而为。他不赞同兰月的这番话,世上有不忧苦的人,比如六弟,但那天他并没有跟兰月争辩此事,而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句话。

他仍记得兰月那时的神情,仿佛随风浪漂泊的一叶小舟忽然入了避风港,海波粼粼,天日晴好。

他与她皆是孤苦无依之人,那天起便成了彼此的依靠。

他为兰月换了新的身份文牒,在城北买了间宅院,将她安置了下来。那段日子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时光,他在内城,她在外城,他在城东,她在城北,不常相见却彼此相念。柳家是书香门第,兰月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造诣皆佳,他与她春日焚香抚琴,夏日赋诗赏荷,秋日临窗作画,冬日烹茶弈棋,倒真过了段悠闲日子。

他们私定终身拜堂成亲,那年开春儿时,兰月怀了身孕,他欣喜若狂,相府却在此时重提续弦之事。

他有些心烦意乱,但成大事者不可太过儿女情长,不过是收个女子在身边,日后谋得大业,废谁立谁还不是由他说了算?因此府里议府里的亲事,他如往常那般过日子,为了不让兰月伤了胎气,他将续弦之事瞒了她。

府里给他定了下陵郡长平侯的幺女,那小姐尚未及笄,于是便将日子先定了下来。一番甄选、通媒、合婚、小定,待将日子定下来时已是来年深秋,兰月已近临盆。

每年深秋朝廷都有围猎的盛事,这等盛事本与他无关,奈何长平侯世子来了盛京,他不好一日都不作陪,于是那日见天气晴好,便在相府别院办了场秋诗会,邀长平侯世子和一些文人学子相聚,赏园斗诗。

却没想到那日兰月忽然有临盆的迹象,丫鬟请了稳婆去,从清晨到夜里,孩子一直没能生出来,稳婆说是难产,只可保一人,丫鬟不敢做主,惊惶之下去了相府。

他与兰月的事就这样事发了,爹大发雷霆,陶伯去别院请他回府,他问陶伯兰月如何,陶伯不肯多说,他心知不好,趁机夺了马车赶去外祖父府上,将他请到了外宅。到了外宅时,见兰月的丫鬟正被两个相府里的婆子架着,嘴里塞了帕子,稳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屋门开着,里面有两个婆子正压着兰月的手脚,另一个婆子正拿着湿帕子对兰月施以盖帛之刑。

他用佩剑斩了那婆子,救下兰月时,她气息已弱,身下已见了红。

稳婆进屋将已露了头的孩子接生出来,他的孩儿却因憋得太久,已然没了气息……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抱着那孩子的感觉,那小身子还温热,却没了气息,甚至没能看这世间一眼。屋里满是血气,他不记得外祖父何时进屋来的,不记得相府的人是何时来的,只记得那天夜里,花厅里灯火通明,气氛威沉。

爹发了雷霆之怒,斥他养外室,丢了相府的脸面。继母责他糊涂,说他已和长平侯府订了亲事,嫡妻未过门,他养外室,还致外室怀了胎,也不想想这是他第一个孩儿,万一外室生出了庶长子,将来事发,相府的脸面无存,长平侯府那边又要如何交代?

幼时至今,爹头一回对他动怒,像对六弟那般要请家法,却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相府的颜面。

继母看似恨铁不成钢,话外之意却有些庆幸,庆幸兰月生的不是男孩儿,且孩子命薄,事情终究还可遮掩。

那夜,他抱着夭折的孩儿跪在厅屋里,青砖冰凉,怀里冰凉,心更是一层一层的冷透。

继母说,眼下长平侯世子就在京中,此事不可传扬出去,切不可被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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