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放下手中的奏折,稍稍揉捏了下眉心,闭目问道:“近几日朕站在殿外,时常听到外头有鼓吹之声,百姓为何如此喧哗?”
长孙无忌笑答:“如今正是适宜嫁娶的时候,所以长安城里百姓娶亲的也就多起来了。”
房玄龄也面露笑容:“天下太平,大唐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嫁娶的事自然就多了。”
“说到嫁娶之事,”陛下嘴角微挑,神情轻松地望着面前的三人:“你们的子女,都有婚配了?”
“多谢陛下关爱,都有了。我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长孙无忌依然笑答,“但最得意的,恐怕是玄龄吧?陛下已应承,要将高阳公主嫁给他的次子,房遗爱。”
“是啊,臣多谢陛下赐婚。”房玄龄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如今就就剩长子遗直了。”
“遗直?他还未定下么?”陛下轻笑,揶揄道,“怎么当哥哥的婚事反倒落到弟弟的后头去了?”
众人听后皆笑了起来,房玄龄又说道:“遗直身材矮小,面容清秀,看起来岁数反倒比遗爱还小。”
陛下今日心情十分愉悦,便又打趣道:“身材矮小?那选儿媳妇可要慎重,千万不可高过他,否则,怕就不合适了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房玄龄摇头苦笑:“合适,合适。颇费周折,终于下聘了,媳妇仍是崔家。”
“崔家?崔姓好,是大姓。”陛下颔首,而后抬眼看向魏征,“魏征,你当年先是劝隐太子结交山东,而后又劝朕结交山东。结交山东,便是结交这些大姓。”
魏征微叹:“无奈啊,虽说改朝换代,但这些大姓却始终不改。”
“是啊,大姓,那便是高人一等。”房玄龄也说道,“而我是寒士出身,必须要靠与大姓结亲,才不会被人看轻。”
“朕已答应将高阳公主配于你的次子,”陛下脸色微沉,眉头一皱,“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看轻了你?”
“与陛下结亲,自然是我房家的荣耀,求之不得。战国前,贵族才有姓氏。而自魏晋以来,便十分注重姓氏门风。”房玄龄无奈长叹,“世人往往看重的,不是当朝权力,而是传续下来的名气。我是官居要职,又即将与皇族联姻,但我仍是出自寒士之家。而那些大姓之家,几朝几代之前便已是显贵,即使如今家道中落,却仍是看轻我们这些白手起家之人。”
长孙无忌在旁无言,静默无声,因为他便是大姓。
“玄龄,你随朕打江山,夺天下。而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人却仍是小看你。”陛下的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他淡漠地说道:“功劳虽重,却让人看轻。亲家是大姓,却使人觉得你显贵,真是荒谬。”
房玄龄顿了下,他看了眼身旁的魏征,便继续说道:“这却是令人无奈之事。魏征,想来,你儿子的婚事也不顺利吧?”
魏征刚要开口,又抬眼望了望陛下,似已觉察出陛下的不悦,便转口说道:“议事已有好几个时辰了,陛下累了吧?我们所奏之事都已禀明,不如我们先行告退。”
陛下也似真的疲累了,抬手轻轻一摆。
众人已就都会意,施礼后便全数退下。
陛下长吁一声,靠向身后的软垫。
“陛下,请用茶。”我见状赶忙奉茶上去。
陛下拈起茶盏,微抿一口,却不急于放下,自顾自地把玩起来:“媚娘,你也不是大姓吧?你以为他们方才所说的有理么?”
“是。武姓确实并非大姓。”我一愣,略一思索才答道,“虽然我们同样是贵族,但由于姓氏之别,身份地位便也有区别,我们这些小姓之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大姓的歧视。”
陛下仰头长叹:“随朕打下这江山之人,以寒士居多。朕得了天下,却不能给当朝功臣虚名,只能赏赐实利,实是可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却不是帝王专属。那些所谓大姓、小姓,众人也只能自取虚名了。“我想了想,仍是忍不住开口,“前几日陛下未到之时,我曾听见魏大人在向房大人抱怨,他的儿子要娶山东大姓王家之女,光聘礼就要到七十万。”
“七十万?”陛下浓眉一挑,“王家虽是山东大姓,但破落已有快七十年,聘礼却仍要七十万?魏征可是朝廷重臣。”
“房大人听后便问,山东有五大姓,家家都是如此价钱么?”我见陛下冲我颔首,便继续往下说,“魏大人回道,七十万还是最低的。倘若是崔家,那聘礼恐怕就是半个长安城。”
“荒谬……”陛下仍是淡淡地说着,但一双蓝瞳却是令人胆战的犀利,他侧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奴婢听说此次陛下命吏部尚书高士廉编写大唐《氏族志》,”我便大着胆子说道,“我觉得陛下之意,便是让他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虽然姓氏历朝的遗传有起有伏,但是大姓便是大姓,一等仍是一等,而关陇李姓按照谱学来说,绝非第一等。高士廉若真要重新排列姓氏的等级,恐怕他会十分头痛。”
“呵……”陛下微笑,却笑得凛寒,“后宫是绝不能干政,而你一个侍女,竟偷听大臣议事,还侃侃而谈,这可是死罪。”
“陛下整日让奴婢呆在御书房内,奴婢是可以假装听不见,但仍是可以听见。”我虽然心底发寒,却仍是倔然答道,“若想让奴婢听不见朝政大事,那陛下必须先使奴婢双耳聋去。”
陛下的眼眸深锁住我:“你倒是提醒了朕。”
我身子一僵,惶恐与莫名心惧令我立即垂下眼。
陛下握着手中的茶盏,轻轻收紧了手指。
“其实,奴婢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陛下一句话。”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无论大姓也好,小姓也罢,当今天下,姓李!”
“呵呵,是啊……当今天下,”陛下缓缓凝笑,深眸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慑的悚惧光芒,“姓李!”
“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一见陛下如此眼神,我的脊背便莫名发凉,随即跪伏在地。
“下去吧。”陛下闭眸。
我深施一礼,起身向屋外走去。
门外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走了过来。
那个华服女子……
我只望了一眼,便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是母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