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时沉默。舒琅抓起自己那书卷站了起来,转过屏风往床走去:“那就给你半日吧。我让人带你出去买香烛纸钱,府里有个祭拜先人的地方,你不用在外面跪。也没那么多规矩,我明日跟表舅和母妃说一声就是。”
沈光明感激涕零,又说了一些话,磕了一些头。
提着冷水走出去的时候,他神情已经变得平静。
和舒琅相处一个月以来,他渐渐摸清了舒琅的脾气。这是个很好琢磨透的狄人,看着多疑,实际却没有什么心机。只要捧他几句,让他不好意思,再说些真话,他很容易就会听进去。
沈光明提着水桶在走廊上行走。舒琅这头的侍卫很多,连续拐了数个弯,离仆人房不远了,侍从才渐渐变少。他也懒得将水提到别处倾倒,眼看四下无人,提着就往花园里走。
走到一半,这肥还没泼出去,沈光明忽然听到头顶有衣袂拂动之声。
他心中一凛,知道迟夜白绝不会这样进出,连忙扔了水桶,转身要防卫。这身还没转一半,那半空跳下的人便将他揽着拉到了假山后头。
沈光明被那人抱得死紧,口鼻填满那人身上的寒气与体息。他慌乱中也认不出是什么人,只想要挣扎,那人却忽然在他头顶低声说了句“是我”。
语气是熟悉的,那口吻温柔中又带着一丝不耐烦,也是他熟悉的。沈光明突然就不挣扎了。他只迟疑了一瞬便伸手以同样的力气,狠狠一把抱着面前的人,一句话还没能说出,眼眶就已经湿了。
他突然觉得充满勇气,能对抗天地间一切困厄,而又似乎羸弱瘫软,需在唐鸥怀中才能站立。
两人一声不吭,紧紧抱着。沈光明此时此刻才感受到自己这多日以来的恐慌、惧怕、绝望捕获了一个出口。它们疯狂地想要朝那个出口涌去,他控制不住自己。唐鸥正十分温柔地挠着他脑后束起的长发,忽然听到怀中的人吞声哭了出来。
“……沈晴没有事,少意盟也没事。”唐鸥叹了口气,问他,“你呢?那世子是不是常常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沈光明揪着他衣服不停摇头,咬牙不敢出声。一旦开口,定是崩溃的哭泣,他不愿让唐鸥看到自己这没用的模样。
只是他对方大枣、柳舒舒,对林澈和沈晴、对唐鸥的思念,被无人倾听的孤独和茫然的恐惧催化,终于在此刻从他躯体里生出来,将他紧紧缠绕、密密覆盖,竟无一丝喘气的缝隙。
“你让我吓坏了。”唐鸥仍在轻声说话,“若这里再找不到你,我只能买一匹马,出城往狄人那边去了。迟夜白以为我是奉了林少意的命才来找你的,让你难过了。”
沈光明摇头,松出一只手抹去自己的眼泪鼻涕。
“好好练功了么?”
他点头,用力吸鼻子。
“有进步吗?”唐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想喝我的血吗?”
沈光明笑不出来。他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喝,绝对不喝了。唐鸥捏了捏他的耳朵,是非常亲昵的动作。沈光明抬头看唐鸥,看自己每天夜里都要辗转想上几次的人。
视线被泪水糊得一片混乱。他眨了几下眼睛,才清楚看到唐鸥。唐鸥正垂眼看他,没有穿夜行衣,没有面罩,身上甚至还有隐隐的酒气。但他英俊脸庞仍和沈光明记忆中一模一样。寒冷的月光与花园中昏暗的烛光交融在一起,将唐鸥的半个脸庞照得清楚,连带他眼里的神情。
沈光明这一生从未在别人那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以前没有,以后也许也不会有。
唐鸥迅速垂下眼皮,闭目又伸手将他抱着,深深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没事。”他不停重复说着两句话,“辛苦你了,我知道。”
沈光明拽着他衣裳,听到他胸腔中震动的声音。唐鸥体内的脏器仿佛被那两句简单的话鼓噪起来了,怦怦蹦个不停。沈光明抽着鼻子。他今夜很难过,却又很高兴;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不确定。
“听说你要永远侍奉在狄人世子和王妃身边?”唐鸥突然问他,“不跟我回中原了?”
“当然不是!”沈光明连忙抛去心头种种,辩白道,“我只随口一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呆在这里的。”
“那,跟我回去?”唐鸥问。
“跟你回去。”沈光明答。
唐鸥仍搓着他的耳朵,一双眼睛里带着笑意,却又十分复杂。
“信你一回罢。”他说,“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