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明领军,一路快马加鞭,但还是没能来得及,在半路上的时候就接到了金军畅通无阻,连战连胜,一路攻克檀州、蓟州,直逼燕山府的消息。
金军势大,分兵东西二路,带着碾压一切的攻势席卷而来。
燕山府。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云沉沉,磅礴的大雨伴随着呼啸狂风席卷而下。
守将郭药师一脸阴沉的在书房中走来走去,窗外雨声阵阵,让他原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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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阵,他的视线停留在桌案上那张密封着的书信上,沉思片刻后,就想伸手去取,指尖刚刚触到雪白的信封,便像烫手一般缩了回来。
信封上的字迹不是宋字,而是金文,他虽然没有打开,却清楚的知道里面的内容,这是一封招降信,是金国大将完颜宗望秘密让人送来的。
他很犹豫,非常的犹豫,暗地里与金人交好也就罢了,可真正的投降金人,背叛大宋,他能吗?
现实告诉他,投降才是最好的出路,大宋已经从里到外的腐烂了,这条大船总有一天要翻的,时间早晚而已,跟着它的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并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愧疚之类的情绪。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内心之中隐隐的一点犹豫,还是迟迟的让他无法做下决定。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就听下人来通知,说是知府王安中来了。
郭药师心下一喜,赶紧让他进来。
燕山知府王安中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保养得却还好,既没有发福,也没有白头发,身上带着些儒雅的书卷气,红润的脸上更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英俊。
他进来的时候,衣服上还带着水汽,鞋面上更是变得半湿,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水印。
挥退门外的下人,郭药师道:“这么大的雨,你不在府中歇着,跑我这干嘛来了?”
王安中笑道:“我可比不得郭将军,有如此处变不惊的镇定,金人眼看着就要攻来,我如何睡得着。”
郭药师苦笑,“我这哪是镇定。”他将桌案上的信封拿起,递了给他。
王安中颇有才学,又和金人打交道多年,金人文字难不倒他,只是手上的信明显是没拆封的,就先给他看了,这......
他脸上的犹豫被郭药师清楚的看在眼中,他摇头道:“无妨。”
对方都这么说了,王安中自然不会再犹豫,他三下两下的拆了信封,取出信纸,角落中,完颜宗望的印信让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胆颤惊心的抬头看了郭药师一眼,然后又接着看信中的内容。
信不长,简简单单的几行字而已,王安中看完之后整个背脊都湿冷一片,冰冷中却夹杂着一种奇妙的热意。
“郭大人,”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道:“信中所载,你可清楚?”
郭药师淡淡道:“虽未看过,但大体也猜到了。”
“那将军作何打算?”
郭药师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问道:“若是换了你又如何?”
两双眼睛定定对视,王安中心中千回百转,半响才道:“金军已在眼前,以城中这几万兵力,燕山府是注定守不住的。”
郭药师瞳孔一缩,声音低沉道:“你的意思是——降?!”
“不想死就只能降!”王安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宗望将军以高官厚禄招降将军,已然显示了他的诚意,只是降金而已,既能保全性命,又能荣华富贵依旧,将军犹豫什么?难道当真和这燕山府共存亡不成?”
自然不是,他自认还没有活够,更不是什么舍身取义的大英雄,只是,他皱眉,“官家待我不薄。”
郭药师当年是大辽武将,降宋之后,深得赵佶的器重,海上盟约之后,封他做了武泰军节度使,年前更是加检校少保,同知燕山府。
可谓恩宠有加了。
王安中嗤笑,“将军何时变成这种愚忠之人了?良禽择木而栖,如此而已!”
郭药师还有些犹豫,“我本是辽将,之后降宋,如今又一次叛离降金,这......”他欲言又止。
王安中了然,这或许才是他拿不定主意的真正原因吧,数次背主之人如何能让人信任,他害怕的是落到温侯吕布那样的下场吧。
只是他心中也是动摇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是如此犹豫不定的神情了。
如今的他要的只是一根柴火。
王安中扬了扬手中信纸,道:“信是完颜将军亲自书写,足以证明他的诚意,一旦将军降金,信中所承诺的事情他们就不会不兑现,否则的话,金人诚信何在?日后还会有何人投靠金朝?”
郭药师沉默,他在房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狠狠一跺脚,沉声道:“那便降吧。”
王安中悄悄的勾起唇角,任务已经完成,金人答应的报酬到时候也该兑现了。
此刻已是深秋,这场大雨来的格外的罕见。
马蹄轰鸣,将豆大的暴雨之声都掩盖了过去,夜色苍茫,触目所及只能瞧见周围方寸之地。
这样的雨夜疾行对于在京师养尊处优惯了的禁军而言,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若非领军的统领也和他们一样骑着马在前方带头飞奔的话,现在怕是有无数人怨声载道了。
陆崇明很冷,也很难受,黑而厚的袍子被雨水打湿,紧紧的黏在皮肤上,一滴又一滴的水珠顺着鬓角发丝流淌而下,连视线都被雨水模糊了,只能死命是眨着眼睛。
他现在的感觉很不好,拉着缰绳的右手握的紧紧的,指节泛白,上半身微微前倾,稳稳的匍匐在马背上,好让又酸又疼的双腿轻松一些,也可以稍稍挡去迎面而来的雨水。
并非没有准备马车,身边的副官也几次请他上车,却都被他拒绝了,他是jūn_rén,最是知道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服一支队伍的心。
好在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身体的锻炼,否则以原主那样文弱书生的样子,现在绝对是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丢脸就丢大发了。
暴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身边的副官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再一次的劝说道:“大人!雨势太急了,众将士都很累,休息一晚再走吧!”
黑夜中,陆崇明目光如剑,他没有回答,只是一挥马鞭,头也不回的冲进雨幕......
天光发白的时候,朝阳初升,树梢屋檐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吴介带着手下众将士站在营前静静等候,背脊笔直,气氛凝重,只有北风刮着旗帜发出的哗哗声。
突然,大地震动了起来,咚咚咚的声响就像敲在人的心底,远处天地相交的水平面上,一个小黑点,两个小黑点,无数个小黑点,组成一股巨大的黑色浪潮,排山倒海般向着这边涌来。
呜——苍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战鼓急促,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回荡在这片营帐的上空。
黑色的潮流越发的近了,吴介可以清楚的看到为首一人俊美而又坚毅的五官。
呜呜——号角声再变,悠远绵长,马声嘶鸣中,鼓声骤然消失,黑色的洪流一下子停了下来。
吴介带人迅速上前几步,扶着剑柄单膝下跪,“末将吴介,率领东路营众将士,恭迎顾大人!”
陆崇明翻身下马,已经在马上颠簸了一日一夜的身体在下马的时候差点摔倒,但他身子一晃,还是站住了。
两条腿有些麻木,大腿根处更是酸疼难耐,整个人就像被拆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一样,但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不用看他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是何等的狼狈,他已经感受到对面射来的好几道诧异的目光了。
“吴将军无须多礼。”陆崇明抬了抬手,道:“与我一同来的五万禁军还请将军妥善安置。”
吴介拱手应是,低垂的眼眸很好的掩饰住了里面的情绪。
“将军!”一旁的副官忽然插口道:“我家大人一路兼程的赶来很是劳累,是否请将军安排一个住处让他梳洗一番?”
吴介赶紧道:“一应事务都已准备妥当,请大人随我前来。”
陆崇明没有反对,他现在确实很累,也更想洗个澡换身衣服。
东路大营中有宋军九万,个个都是上过战场,和金人拼死厮杀过的精兵,与他们相比,一直呆在京师没有经历过血腥的,却号称宋朝精锐之师的禁军简直就是个笑话,也难怪吴介看不上眼了。
可虽然看不上眼,他却不敢怠慢,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从京中带出来的,听说禁军中的将领都是贵族世家出生,都是有些身份的,所以他不但不能怠慢,还必须让人小心伺候着,尽量减少两军的冲突。
或许是他的努力有了成效,接下来的两天禁军和东路营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间的相处不能说是融洽,却也没有太大的纰漏。
陆崇明这两日很忙,忙着整军,忙着练兵,忙着部署,忙着熟悉东路营中的各个将领,直到第三天,吴介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亲自送到他面前。
大帐之中,鸦雀无声。
陆崇明坐在上首,静静的看着众人将信传阅一番,才道:“事情你们已经清楚了,有什么想法?”
一人立刻站起来道:“还用说吗?燕山危急,自是赶紧发兵救援!”
两日时间足够让陆崇明对在坐的将领有个大致的了解,他认出面前这个有些莽撞的青年名叫江世轩,是个偏将,武功不错,作战勇猛,只是有些冲动,有些大而化之,冲锋陷阵可以,却绝对不可为一军主帅。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崇明淡淡道:“按照我的推测,燕山府应该至少还能撑个十几天,这封急信不和常理。”
“如何不和常理了!”江世轩急道:“定然是金人攻势甚猛,燕山府抵挡不住,破城在即,前来求援。恕末将直言,大人最该做的不是坐在这里讨论符不符合常理,而是应该立刻整军前往救援!”
“世轩!”见他说的无礼,吴介不悦的低喝一声。
江世轩对他极为敬重,嘴一瘪,不说话了。
陆崇明并不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而生气,他只是淡淡道:“此事蹊跷,一封急信并不能说明什么,需要让人前往查个明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