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的某日,平阳公主前来长乐宫请安,顺便拜访阿娇:“知道么?太子殿下被废了!”
“我知道。”奉上茶水,阿娇点了点头——先是薄皇后被废,而后栗夫人被打入冷宫,后宫里服侍的宫婢们都至少有一半换上了新面孔,这种血流成河的劲头下,打听最新消息已经成为所有人自保的本能。
“那接下来,到底谁会做太子?”平阳公主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嘶嘶的气音,“好多人都说,皇祖母支持梁王叔。”
“哦,有这个说法?”阿娇扬眉,“我不知道。”
“那皇祖母是什么意思呢?”虽然平时显得镇定自如,一到关键时刻,平阳公主天性中的急躁还是暴露出来,“阿娇,你都和阿彻定亲了……”
“外祖母自然希望梁王叔继位。”这时候也不含糊了,阿娇清清楚楚说,“至于定亲……我早就说过不想嫁人,愿意一辈子陪着外祖母。”
“阿娇,你可不能犯糊涂!”平阳公主脸色几变,最后强笑着劝了阿娇几句,见对方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只得起身告辞。
阿娇走到外祖母的住处,她躺在榻上,几个宫女给她捶腿按肩。
这一位才是真正的创业者,窦漪房出生的时候,汉朝还未建立,她三岁的时候高祖登基,她十二岁入汉宫,十四岁出宫,阴差阳错被指给代王刘恒。在背井离乡的代国她生下刘嫖、刘启、刘武,二十岁被封为代王后,二十六岁成为皇后,四十八岁成为太后。
她的儿孙为之争斗厮打的战利品,老太太取之予之,全凭己心。
“阿娇,明白了么?上次你母亲犯了错,我也掉以轻心,你要记得这个教训。”挥退宫女,窦太后睁开无神的双眼,静静说,“想要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开口,让他们自己送过来,一开口就落了下乘。”
“我知道了。”阿娇回答。
“这个道理我一早明白,这些年来却很少做到。”窦太后轻轻叹息,“早些年我是一个人,生死荣辱都可以置之度外,现在却有了儿孙,牵挂多了,弱点也就多。但是你应该能做到的吧,阿娇。”
阿娇笑答:“我没有这个自信。”她至多能做到不出声,却很难做到不追寻。
“我不会看错人。”窦太后带上笑意,“但你有一点毛病。”
阿娇侧耳聆听。
“你不理俗务,太过清高。”窦太后的声音茫茫的,“在这里,你有才华、有武功、有财富地位,那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权力才能让一个人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着。”她突然转换了话题,“阿娇,你说,你舅舅会选谁做太子?”
“目前五岁以上、八岁以下的皇子中挑一个,应该就是太子。”阿娇说。
“那么,就是刘彻了。”窦太后点头,“他母亲生他时,据说曾梦日入怀。而他自己也是资质甚佳、身体康健。”
阿娇不语。
窦太后说:“你舅舅是想自己挑一个皇子教养长大,养成符合自己心意的帝王样子,这一点我倒不反对——从小就栽着护着的小树苗儿,以后长大了也会更笔直些。但我老太婆,也想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孩子来教养。”
阿娇失笑。
窦太后也笑了:“我相信你以后应当比刘彻强多了。”
虽然冷了王美人他们一次,之后馆陶长公主到底还是尽力为他们奔走,且帝心早有决断,到四月的时候,王美人被立为皇后,数日后,刘彻被封为太子。
被册封的第二日,王皇后恭谨地带着刘彻前来长乐宫请安:“恭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刘彻也有样学样:“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换上了新的太子袍服,龙凤为藻、云纹为饰,自觉十分气派得意。
两人起身,刘彻自案上拿起一叠竹简,翠色为底的牒文上写着朱红的秀丽小篆,这分明是奏章。他惊异道:“这是……”
“如今有阿娇帮我认字写字,我总算也能看一些王爷、朝臣递上来的东西。”窦太后微微一笑。
忽然有侍女上来通报;“郡主来了。”
数人撩开帘子,金玉相击的声音清脆响起,丝缎鞋子轻巧无声地踩在木质地板上,刘彻抬头去看,只觉得阿娇的眼睛湛湛有神,如同寒星一般闪亮。阿娇走过来,屈膝行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刘彻一怔,连忙站了起来,一时略微无措。然而下一秒,看着阿娇低头的姿态,他心中骤然涌上巨大的快意,几乎要撑爆小小的心脏。
这样的感觉,像是曾被埋在淤泥之中,而今攀上枝头一样。世界一下子被放得极大,胸臆中无数回音激荡,控制不住,嘴角要弯起。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种复杂的心理是什么。
然而将近十年之后,揭开阿娇的红盖头,他一瞬间产生了同样的快意:微微战栗,手足都麻。
你再高傲、再强大、再聪明,那又如何?
还不只是我的臣属、我的妻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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