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嘿然冷笑声中,薛笑人刺出第二剑!
红绡纱窗上映照着青翠枫叶的剪影,楚留香曾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远方而来的信笺,里面别无他物,仅仅夹着一张脆薄的枫叶叶片。
上面是甜儿的字迹:楚留香,若你近日从京师回来,请帮我带两锭上好的墨。
那时他们四人还一同生活在三桅船上,他在等着她长大,她除了练剑再没有别的心事。
这样的日常小事,非常非常细微。
但是又有什么比它更动人?
意深凭远寄,寄远凭深意。
当年的相处其实是心无风月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多么美好,青翠枫叶教他想起她的绿云凝鬓松钗玉,天边的晚霞教他想起绯色的纱笼,甜儿还是豆蔻少女时曾穿过。
这就叫如珠如宝吧。她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埋他心中,记着惦着,从未或忘。
楚留香身形奇妙地一折,陡然避开了这一剑。薛笑人脸上也不禁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甚至有些佩服,以他这一生对敌的经验,当然知道楚留香此时的镇定、不屈、敏捷都多么难得。
楚留香眉头牵动,这一动作,他背后的伤口被扯动,鲜血流得更急。
薛笑人再次出剑。
十八剑!
这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那么凌厉、精准,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招,如果放在平常,此刻地上本该已经倒了十八具尸体。
然而他的对手是楚留香!
楚留香可以死,不可以败。他从未失败。
但此时,血已经淌在了地上,将白色的地板染红。楚留香也已力竭,此刻哪怕薛笑人不再杀他,他也会死于失血和疲惫。
他也已经被逼入了死角。
薛笑人眼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残酷和快意,他极其愉快的,将剑尖一点点刺入楚留香的胸膛——这岂非正是一个杀手最大的享受?如同猫戏老鼠般,慢慢地、一点点杀死已无力抵抗的对手。
楚留香并没有败,他是力竭,不是败于他的剑招。
但有什么关系,他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感觉?想必是心口一凉,功名利禄皆成云烟罢——
突然心口一凉。有人的声音冷冷响起:“把你的剑收回来。”
再没听过那么冷、那么冷的声音。仿佛是高山上积年不化的冰雪,冻得人手足僵木。
薛笑人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他能感觉到,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已经自背后抵在了他心脏处,那锋锐的剑气刺得人心口生痛。
很熟悉。
楚留香略微睁大了眼睛,脸上也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宋甜儿继续冷冷说:“手不许抖、不许向前,稳定地、慢慢地退回来,不许造成一丝额外的伤口,听见了吗?”
薛笑人很听话地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没有办法,剑气已经缠绕了他的心脉,稍有不妥立时震断,他即时去上西天。
他还剑入鞘,依旧老实站着不敢动,身后的宝剑挪开了,宋甜儿抢上去扶住楚留香。
“楚留香!”
这还是宋甜儿吗?这还是江湖第一的斩月楼主吗?她的声音为何变了调,她的手为何在颤?
浅蓝色的光晕从她手里散出,缠绕到楚留香的身上,不过片刻,伤口痊愈,血流停止。
楚留香始终凝视着她,声音微弱地笑:“原来你真是神仙。”
宋甜儿脸色苍白,低声说:“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楚留香轻声说:“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对不起了,别说这个好不好?”
宋甜儿毫不犹豫地点头,俯身抱着他的肩膀:“好,你想听什么?”
楚留香眼中忽然闪过顽皮的笑意:“我喜欢你。我想听你说。”
宋甜儿点头,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柔。
“楚留香,我喜欢你。”
楚留香突然怔住了。
他一直觉得,上天让人活在世上,不应该是教他们受苦的。然而他也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巨大的幸福。
幸福到微微酸楚。
宋甜儿的手中出现一只烟霞色双耳小玉瓶,楚留香见过的,柳无眉假扮的琵琶公主伤重垂死,她递上的救命良药。宋甜儿拿给楚留香。
楚留香好似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得寸进尺地微笑着,故意用那种病重微弱的声音说:“你喂我。”
宋甜儿好似怔住了,她看着拔开口的天香续命露,下意识抿了抿形状优美的嘴唇。
楚留香突然觉着有些焦渴。
莫非她真的会……
宋甜儿展颜一笑。楚留香不禁又有些瞧得呆了。
她俯□,轻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
但接着宋甜儿轻松地笑道:“好了,听话点,自己喝。”在她这样温柔的眼波中,楚留香再使不出什么花招,自然也就老老实实自己把药喝下去了。
两人郎情妾意地完成了疗伤这一过程,楚留香再站起来的时候,觉自己好似比未受伤前还要精力健旺些,若非亲身经历,他也是万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良药”“神医”的。可是偏偏就生在他身上。
楚留香本是个想得很多的人,甚至说得严重一点,他是个很多疑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能看破那么多天衣无缝的阴谋。
他在与江湖上的黑暗争斗的同时,岂非也正是在与自己内心的黑暗作生死之搏?
如果你不能战胜自己,又怎能奢望去战胜别人、战胜世界?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乐观、热爱生命、永不落败的楚留香,但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冷峻、悲伤、严苛、愤怒甚至彷徨?
李红袖不能,苏蓉蓉不能,甚至胡铁花也未必完全明白,因为他是个很单纯、很可爱的人,他愿意相信一切人,他不喜欢想太多,避无可避的时候,他甚至宁可用酒来麻醉自己的头脑。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它可以让人不那么清醒。
但是宋甜儿一定明白楚留香。
因为她所经历的抉择、矛盾、放弃、失望、悲伤,甚至比他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