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落在天亮的那一刻就已经醒了。更准确一点,她昨天晚上就没有怎么睡着过。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可乐憨憨的模样。
她昨天一直冒着雨在外面游逛到天黑,直到父亲拽着她的手腕拉回家,她都没有找到可乐。面对父母的担心,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她很害怕,问了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她怕心目中父母完美的形象就此消失殆尽。
她宁愿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楼上的装修声准时响起,这回换成了更加吵人的电钻声。苏晚落头痛欲裂地坐起来,瞄了眼手腕上的手链。
昨晚她挣扎再三,还是把手链重新戴上,她想,这样……可乐就会再回来吧?她数了数,果然又少了一颗宝石。这次,是橙黄雪梨色的托帕石。苏晚落赶紧下床跑到大门前,不断地开门关门,却没有发现可乐的身影。
在门口失魂落魄地等了一个小时,苏晚落才被母亲劝了回来。一推开房间的门,竟发现书桌上放着一盒小小的录像带。
苏晚落把录像带拿起来,只见盒上写着——晚晚15岁生日聚会。
对了,15岁生日时,她第一次和朋友们去ktv庆生。这卷录像带就是当时录下来的,可惜搬家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难不成……这就是托帕石换回来的失物?
由于录像带不能用电脑播放,苏晚落只好翻箱倒柜找出来老式的录像机,插好电源后,把录像带放进去。
琦琦、玫子、优儿……一张张熟悉又稚嫩的面孔出现在摄像机小小的屏幕上,欢笑和歌声时不时响起,少女们早已模糊的面容,此刻又逐渐清晰起来。
录像带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让苏晚落暂时忘记了失去可乐的悲伤,笑意弥漫上唇角,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关于三位好朋友的细节——琦琦总是很讨人喜欢,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甜得可以滴出蜜来;玫子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班里最能和男生打成一片的女生;而优儿是班里最爱漂亮的女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穿上最时尚的衣服和鞋子,就连包包都只背一季度就会换掉。
而站在三位出色好友旁边的自己,留着齐刘海和傻气的马尾辫,明明是自己的生日聚会,却还是穿着一套皱巴巴的旧校服,既笨拙又害羞,除了优秀的成绩外就没有任何优点。
录像带里腼腆笑着的青涩女生,在三个各有特色的女生之间,是那么格格不入。她甚至连一首歌都没有唱过,只是坐在角落里拼命地鼓掌。
为什么明明是和朋友一起玩乐,自己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拘谨呢?为什么这些所谓的好朋友,谁都没有拿正眼看过自己一眼呢?为什么,她记忆中愉快的生日聚会,在若干年后看来,却显得那么的尴尬难受?
想到这,苏晚落的笑容渐渐僵住,好像自这次生日聚会后,她和朋友之间就断了联系。虽然也给她们打过几次电话,可是谁都没有答应和她一起逛街或出去玩……也许是她们都各自升上不同的高中,无暇相聚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
苏晚落认真地看完录像,直到画面出现了沙沙的雪花点,她也没有急着关掉,而是陷入了沉思。
“啪嗒!”手链的锁扣忽然松开了,掉在桌子上。
苏晚落的心也随着这一声脆响而惊吓不已,古董店老板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可她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至少,录像带不能自己跑出去吧?
正在自嘲之时,屏幕上的雪花点都消失了,继而又出现了清晰的画面。
在镜头前的,是琦琦。她脸上挂着的再也不是甜美的表情,取而代之的竟是鄙夷:“晚晚,也许你永远也看不到这段录像,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出来。其实我们很讨厌和你做朋友!”
“是啊!你是班长,老师的宠儿,不讨好你,我们上哪里去抄作业啊?”这回说话的,是看似毫无心机、喜欢大笑的玫子,那总是让苏晚落觉得像太阳般爽朗的笑容,此时此刻竟是如此刺眼。
“其实我们都很讨厌你,你穿衣服又土,说话又一本正经,和你走在一起都嫌掉价呢!幸亏马上就毕业了,总算不用和你来往了!”一脸精致妆容的优儿对着镜头厌恶地说道。
“哎呀!你说话这么直,晚晚会受不了的!嘻嘻嘻!”
“怎么会?这主意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快点快点!她结账快要回来了!”
屏幕一阵摇晃,又恢复了沙沙的雪花点。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吵闹的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苏晚落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录像带彻底走到了头,机器停止了运转。
她们都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当初非要和她做朋友的,不正是她们吗?
楼上的电钻声毫无预警地再次响起,惊醒了噩梦中的苏晚落,她猛地抱住头,只觉得大脑和心口都好痛好痛……
客厅,苏母和苏父正在看电视。
苏父担心地说道:“晚晚这两天怪怪的,她不会再出去找可乐吧?”
“应该不会,我刚刚收拾屋子,找到了她15岁生日聚会时拍的录像带,放到她桌子上了。”苏母高兴地说,“也许她很快就会去找琦琦她们玩了,这孩子啊,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才会把一只小狗看得那么金贵。”
“哦?那个丢了很久的录像带,居然找到了?”
“是啊,但一直和一盒磁铁象棋放在一起,录像带也许会消磁,再也播不了了吧……”
【托帕石:被誉为“友谊之石”,代表真诚和执著的爱,意味美貌和聪颖。象征富态、有生气,能消除疲劳,能控制情绪,有助于重建信心和目标。】
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晴
苏晚落恍惚地坐在教室里,她今天很早就到了学校,早得教室里除了她就再也没别的人了。
不过准确来说,有人比她更早到了。苏晚落看着旁边的书桌,同桌的书包静静地躺在里面。他早上为了练习篮球,一向是班级里来得最早的那个,所以教室大门的钥匙也一直放在他那里。
苏晚落收回目光,看着自己带来放在书桌上的录像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把这件重新找回的失物带在身边,手链明明掉了一次,这盒录像带却仍然没消失。
可这又能留住些什么呢?她一度以为找回的珍贵友谊,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丢弃了。
她们知道自己很懦弱,又很孤独,比谁都渴望得到友谊。她们也就抓住了这个弱点,半强迫地和她成为了朋友。
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甚至连去理论的勇气都没有。就像她明知道可乐是被父亲丢弃的,却也选择逃避一样……她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苏晚落无意识地把玩着手腕上的手链,今天早上醒来,手链上的月光石,消失了。但是和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发现有丢失的东西再出现。至少,现在还没有。
苏晚落正在发呆,同桌忽然抱着篮球推门走了进来。
“怎么今天这么早?”苏晚落不自在地问道,他每天都会练习到上课前才回来。
他露齿一笑道:“在操场上看到你已经来了。你呢?怎么也来得这么早?以前你每天都是踩点来的啊!”
苏晚落赶紧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打开书包,拿出她特意新买的伞,可没想到,他从自己的书桌里掏出了一把伞。
“你啊!亏我还特意把伞借给你,你居然忘了拿!”他没好气地说,“幸好遇到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女生,否则不仅好事没做成,还要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面对着他的控诉,苏晚落哑口无言。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拿着伞下楼的,天晓得它怎么又出现在他的书桌里?
难道,是手链替她找回来的?
“我……我还以为我弄丢了……”苏晚落困窘地说,“这把新伞……是我打算赔给你的。”
他脸上疑惑的神情一扫而空,摇头哈哈大笑道:“我真服了你了!你怎能这么迷糊啊!那你是怎么回去的?”
在他的笑声中,苏晚落的脸越来越红。她不知道那天和他一起回家的女孩究竟是他的谁?就像她不知道,她最后丢失的东西,到底是他的雨伞,还是他?
苏晚落懦弱地不敢开口询问,甚至还特意确认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链有没有戴紧。如果这次也一样,不管手链有没有掉下来,她都会失去重新找回的东西呢?
她恍惚地想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
是在阳光照耀的操场上,他拍着篮球向她跑过来,脸上充满灿烂的笑容时?是他在几千人的礼堂里,毫不怯场地放声歌唱时?还是两人某次不小心的对视,近得可以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从此让她不敢再看他眼睛时?
她很确定自己的心,但却不确定他的心。就像可乐或者以前的朋友那样,她太笨了,永远都摸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也许,得不到答案,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怎么了?今天好像很不开心?”他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沉默。
她看着他微翘的发梢,静静地问:“你有没有一件东西,宁愿它丢了,也不想找回来的?”
“嗯?”他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还、还是忘了刚刚那句话吧。”苏晚落知道自己说了很奇怪的话,不知如何是好地抿紧了唇。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叹道:“小时候,我看到邻居的小孩子有一辆很帅的遥控车,我很羡慕,于是用全部压岁钱把它买了下来。我在外面整整玩了一个下午,那种满足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只是回到家里,我的表哥表姐知道我为了这辆遥控车花光了所有压岁钱后,都笑我是傻瓜,并说那些钱够我买三辆一模一样的遥控车,我又羞又悔,当时就大声哭了出来。”
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辆遥控车被我压到了箱子底下,再也没有玩过,每次想到这件事,所感到的耻辱和懊悔,都大大超出这个遥控汽车带给我的快乐。所以有时我不禁想,如果那时我不小心把这个遥控汽车丢了该多好。这样留在我心底的,也不过是淡淡的遗憾。”
苏晚落若有所悟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下。”苏晚落忽然站起身,冲出教室。
“喂!”他担忧地唤了一声,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把想要把她追回来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把手中的篮球放在一旁,他并不是在操场上看到她来了才回到教室的,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早上打篮球的时间缩短了一个小时。
他从书包里翻出书本,很认真地开始学习起来。
他知道,他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同桌的她。但是,为了想要和她念同一所大学,自己要很拼命很拼命地念书。因为到那时,他会向她说出,自己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
【月光石:亦称“恋人之石”,因为具有“月光效应”——宝石中心出现恍若月光的幽蓝或亮白的晕彩,而被叫做月光石。几个世纪以来,月光石就是人们喜爱的宝石之一,人们相信它能唤醒心上人温柔的热情,招来美好如月光般的浪漫爱情。】
苏晚落冲出学校,一直跑到哑舍的门口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又看了眼手中那只剩下两块宝石的手链,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了陈旧的木雕大门。
“欢迎光临。”古董店老板优雅的声音随之响起,当看到进来的是苏晚落时,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情,反而更添了几分笑容。
“我……要把这条手链还给你。”苏晚落把手链放到柜台上,然后像是如避蛇蝎般飞快地退了一步。虽然是清晨,但是店内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两盏长信宫灯的烛光在宫女袖间幽幽跳动。
“哦?是已经找到了您想要找回的东西了吗?”老板看了看只剩下两颗宝石的手链,细长的丹凤眼中划过了一丝失望。
“不,没找回来。”苏晚落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不过我不想再找了。”
“哦?”老板一挑眉,有趣地问道,“能告知在下,为何吗?”
苏晚落凝视着柜台上闪闪发光的手链,心中掠过可乐和几位好友的影子,心痛地说道:“因为我明白了,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属于我,我不会追悔,也不必惋惜。”
她甚至不去想同桌的他了。她从未得到过他,又何来失去?
其实他刚刚说得对,他那辆遥控汽车模型代表的只是他不成熟的童年,就如同她的可乐和几位好友一样。她原本可以早些察觉到问题所在,如果当年就可乐的事情和父母好好谈谈,敞开心扉地和几位好友沟通,就不会有发现真相后的痛苦。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鸵鸟般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手链什么都没有做,它只是在引导自己看清过去的道路。
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所以,手链对她没有作用了。
“明白了。”老板微微一笑,“那么,祝你以后都不要丢失任何东西。”
“我会的。”苏晚落悄悄地握了握双拳,坚定地走了出去。这次,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好好把握现在拥有的东西,努力争取让自己不后悔的未来。
老板看着她坚强了许多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她的身影从窗格里都看不见之后,他才收回目光,拿起柜台上的手链,仔细端详。
“喂,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从古董店的深处,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发型时尚,长相俊美的男子。他打扮时髦,脖子上却系了一条土气的红绳,红绳末端,悬着一枚雪白的玉饰,光泽温润,以精湛的刀工刻着“长命百岁”四字。
男子的臂弯上正抱着一只白色的狗狗,这只狗狗的嘴边一撮黑毛,十分可爱。
老板轻笑道:“你也听见了,她自己说的,失去的东西,不会追悔,也不必惋惜。”
“那这只狗怎么办?不还给她了?你昨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救这只狗。我可是外科医生,不是兽医啊!”俊美的男子不满地唠叨道。他怀里的狗狗讨好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老板见状淡淡笑道:“她家里不让养,即使还给她,也一样是送人。不过它还挺喜欢你的,你就养着吧。”
俊美的男子低头看着怀里的狗狗:“养你倒也行,不过可乐这名字太土了,叫你‘阿帕契’吧!”老板对狗的名字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重新回到他手中的手链。
“咦?我昨天看到你,这衣服上的龙不是在你的右手臂上盘旋吗?怎么到了背后?”医生一直以为老板今天穿的只是一件素净的黑色中山装,直到他转过身才赫然发现,在老板的身后,一条深红色的龙盘旋着,占据了他整个后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老板白皙的后颈。由于绣工精致,昏暗的光线下乍一看,这条龙几乎就像是活的一样。
“你看错了。”老板并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
“不,我怎么可能看错呢?”医生坚持道。他是个医生耶!怎么可能会看错一件衣服?尤其这件中山装上的龙这么栩栩如生,想让人忘记都难。
老板沉默了一下,“这是另一套衣服,我昨天和今天穿的,不是同一件。”
可疑的停顿……医生拧起他那双好看的长眉,慢慢地靠近老板,仔细研究起他身上的这条龙来。
老板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岔开话题道:“可惜这串香妃的手链,只有宝石全部消失干净,才能修得圆满。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再见阳光,恐怕得要一百二十五年以后了。”
医生嘴角抽搐了两下,讪讪地笑道:“你啊,就会说这些唬人的话。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老板郑而重之地把手链重新收回盒子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我从不说假话,真的。”
就在他说话此间,他身后的红龙悄悄龇起了利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