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后,惨雨酸风,沿途一片霜凉,高墙犹在, 却真似断井颓垣, 叫人瞧得心有余悸。老夫人院到了。人躺在北房, 一堆闲散人扎聚屏门外, 有的愁眉蹙额, 有的长吁短叹。沈太师与大夫人许是在里面, 老嬷嬷带着沈淑昭往里走,其他人忙为她让避出一条路。推开门,绕过隔珠帘, 就见至亲皆围在床畔, 长姐沈庄昭早就到了。老夫人尚留气息,不过是日薄西山, 靠数余日挨过去。
“老祖宗, 你的二孙女淑昭来了。”二夫人许氏在她耳旁道。
老夫人在床榻上发出沙哑的浓痰声, 大有明白之意。
此时,她尚在京城的亲孙子女都齐候于屋内, 大儿子沈太师, 二儿子沈右监,三儿子沈乡侯……能来的都来了,那些不见的,其实是去了耳房坐着歇息。
这些人纷纷侧目前来的人儿。
若把太后比作沈家顶荣,平生繁华皆拜她所赐,那这新来的人,便是下一个她。
被阿父的弟兄及嫡妻儿们齐齐打量,沈淑昭一时感到不适。
二夫人朝她招手,温然道:“娘娘,老祖宗想见您。”
嬷嬷将手放在她肩上,也在唤她过去。
沈淑昭只得扛着一众注目走过去,站在长姐身旁,轻声道:“祖母。”
听后老夫人唔唔几声,算是有了回应。她的一对眸瞳已不再有神。昏灰,污浊,像一面起了雾的铜镜。手背瘦成骨,颈处布满褐斑,墨绿布袄如臃壳般裹着这具衰老身子。
两孙女来齐了,可老夫人却迟迟不言,半晌,只发出一声唉。二夫人忙问是因何事而哀,老夫人紧握着长女沈庄昭的手,心有难言一般。二夫人便道:“看来是想和几个孙子孙女独道会儿话,咱们退出屋罢。”沈太师接问:“阿母,我们去耳屋候着?”老夫人点头,众人了然,于是各个自觉离去。此时只有嫡长女仍留在她身旁。
见其他人都走远,老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气息十分微弱,听得倒很清楚。她握着沈庄昭,慈祥道:“过不久……老身就去了,你可要好生珍重自己啊。”沈庄昭听得心下酸楚,回道:“祖母只是一时病了,身子还会好起来的。”“好不了了。”老夫人低哑道,双目涣散盯着天顶,“大限将至,老身已感时日不多,就算好,也总有一日会被沈家上上下下气得再犯心病……”耳屋小门紧闭,再加之她们声音极轻,是不可能被听见的。老夫人侧过头,看向沈庄昭,“对祖母说句实话,你,究竟想不想去江府?”
不知会不会惹恼她。
沈庄昭只得面色沉重地低下头。
“看来……是不想去了。”老夫人有气无力地慢吞吞道。
沈庄昭怕她生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哪知老夫人又道:“你若不愿嫁过去……就不去了。”
“祖母?”
“唉,我的好孩子。”老夫人轻抚着她的脸颊,“不愿做的事,咱们便不做了。”
沈庄昭动容良久,她俯身靠在床畔,眸眶湿润。
“但你得想好了……江府是咱们的亲家,那边不会待你太差,更有你阿母摆着……仅此一次时机,往后再嫁,就难了……”说罢,见沈庄昭神情中未见动摇,老夫人感到心酸,于是更怜爱地抚摸她的脸,“日后,不是终生待在皇宫,就是与心上之人名不正言不顺……青灯空佛明月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更难过了……可若你能承得住这些,觉得比嫁入江府更要好,你就去罢,祖母不拦你。”
“我能。”
“好罢,其实想来……你祖爷去了这么久,老身也熬了这么久,一个人其实亦能过。只是……最苦的是那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名正,又得背负多少杂舌啊,祖母不是怕你一个人,是怕你被人骂,怕你受委屈……”
“我不会受委屈,祖母,我不愿去江府。”沈庄昭含泪道。
得到最终回复,老夫人慢慢偏回头,望着冷冷的红墙壁,“好。那我唯一的遗愿——就是不允你嫁过去。”
“祖母当真?”沈庄昭抬头惊诧。
老夫人无言默认。
沈庄昭不由得握紧了她,泪珠子也跟着断弦下来,“祖母太好,我此生无以能报。”
“你能拿何来报?”老夫人缓慢抬起食指,轻轻刮在沈庄昭的玉鼻上,“就拿来生,还做我的宝贝孙女来报罢。”
沈庄昭拭去婆娑泪光,点头。
“安心好了,祖母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得到。你下去罢,把你二妹唤进来,祖母有话对她说……”
“嗯。”沈庄昭起身,腿还被压得发酸,她顾不得,只一面拿起梅花绣绢将眸子擦干,一面朝耳室走去。推开门,众人皆在里面,好几个与祖母生疏的同辈嫡兄弟姊妹皆在拿棋盘漫无目的打发时辰,有的相谈,有的不言,里面热闹得很,完全不必担忧会被听见什么。沈庄昭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而后慢慢停下来,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在这喧哗之中,二人相视,好似旁若无人。
一时百感交集,沈庄昭道:“祖母她……有话交代于你。”
望着长姐红红的双眸,沈淑昭被她弄得心中沉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滋味。
坐在大夫人旁边的二夫人笑着道:“贵妃娘娘,去罢。”
今日的她对沈淑昭可谓是十分关切。
沈太师朝沈淑昭点点头,鼓励她过去——这宫中甚少碰面的二人,如今可因一件事又相遇了,到底是同一个府里出来的,怎么也避不过。沈淑昭从长姐身旁擦肩而过。
于是正屋这边又换了个人进来。
老夫人躺在床上,朦胧中望见那个身影朝自己过来。
非常像。
极其相似。
一样的宫妃玉衣,金步摇,璀璨光华,如东日初升,迎面走来时,伴着仙雀横飞,压迫致来。
真不知是天选了她,还是她改变了天。
就这倏然之间,差点令老夫人恍惚认错了人。
人影逐渐靠近,最后立于床畔,直到这一声轻柔的“祖母”传来,才把眼前的所有迷烟都冲散,此时,一个瞧得分明清楚的姣好容颜才出现在面前。
“淑昭……”她情不自禁叫道。
“我在。”沈淑昭柔声回道。
然后老夫人眼泪簌地滑下来,顺着眼角浸至耳里。
沈淑昭见状,一时愣在那。
“你啊,我最不用担忧了。”老夫人道。
“有太后体恤宫中一切皆好,祖母不必劳神于我,应专心养病才是。”
“唉……你们虽为姐妹,可殊途不已,一个过得愈来愈好,一个过得愈来愈差,这究竟是否为天意?”老夫人仰头无奈。
“长姐日后若嫁入江府,也会过得好。”
老夫人哽住。
半会儿,才开口:“其实,方才她与祖母表明了真心,她不愿去江府。”
“哦?”
“江府固然不会亏待了她,可老身也不愿亏待了她自己的心意……时日不多,祖母我没几日便要去了,不入江府,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宁愿永住冷宫,也不再听命于沈家安排。其实祖母倒觉得她无错,沈家所做的一切决定……皆不是……皆不是好事。会苦了你们。”说至最后几句话时,老夫人的黑瞳逐渐暗淡无光。
想起沈家上一辈的恩怨,沈淑昭陷入沉默。
“过来,让我看着你。”老夫人说。
她只得更俯下身,半跪在地上。
“真像啊,就像当年一样。”老夫人对着她的眸子独自言语道,“妹妹代替姐姐入宫,后来姐姐却也住进了皇宫,可妹妹变为天下万花之上的凤凰,傲视群雄,正如她往日一般与众不同。”
沈淑昭听得半分模糊,她只顺从地跪在那里,听着一个枯槁之人开始回忆过往。
“多么天资聪颖的孩子,只可惜并非男儿身。若是庶子,老身养着他,长大后,谋得朝廷一官半职不过摘桃小事,不求当得举世无双谋臣,只要逢召便去,挂点儿影子,不被人嫉恨陷害,安恩一生便可,再不济一事无成,留在府里,老身还可日日见着。哪里像那一尺宫墙,宫规森严,分明近在咫尺,却十年不得见。”
宫闱深深……
沈淑昭听得万分有感触。
虽然她入宫时日尚短,可太后那待了数十年的心情,她全然理解。
“入宫不好啊。伴君如伴虎,不是被虎吃掉,就是把虎吃掉,所以一个干净清白的人,怎会愿意去那种地方,任人宰割?”老夫人落寞道。
未被允回答,沈淑昭只静听着。
“你既入宫了,就好好留下来罢,唉,祖母瞧太后与天子皆待你极好,萧家好似不怎么得天子心意,也许有朝一日……凤位,会落在你身上。你老实告诉祖母,是不是……你们已打算,这么做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表明了一切。
“是吗,看来,沈家又要出一个皇后了……”
“祖母安心养病,朝中大事无需祖母挂牵,沈家日后只会愈来愈隆盛。”
老夫人瘫在枕上,失神道:“孰不知,那也是隆盛日复一日衰亡的开始。”
“祖母因病生悲,心思愈发细腻沉重,沈家如今有一个当朝太后及一个贵妃,何来衰亡之言?祖母莫令我太断肠,我只盼望祖母好生养病,不多寻思其他,能尽快好起来……”沈淑昭掏出帕子好似抹泪。
老夫人从被中伸出手,默默握住她,与此同时,从被中带来的温热被外头那冰凉的手冲散。
“朝廷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祖母只愿你手握重权,在后宫活得愈来愈扎实,能多保护自己就多保护自己一点,成为庇护弱者之人,独当一面,不会后悔,不会失意,然后就这么向前走远罢。”
作为曾是老夫人身边最甜的蜜罐子,今次竟成了临别前最寡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