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转世后可要一直幸福下去。”
在谁也不能打扰的地方,一双起皱纹的手在牌位上轻抚,只有无人的时候,太后才终能卸下心房,对着刻有沈清婉三字的木牌摩挲着,长久温柔。黑暗封闭的屋内,香烟袅袅,除了她在这里叹息以外,还剩下谁在。
“每逢过年时,我都在这里守候着你。你看得见吗?”
问完这声不会有回应的话,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缓缓蹲下身,跪在冰凉的地上,从膝盖传来的寒意直抵腰间,本是未去年华的年纪,鬓角却染霜,几缕银丝在苍白的光线下格外显眼,思念之事,是会从心底蔓延出来渗在身上的。小窗外,雪渐起了飞落迹象。
每年在同一地祈愿,每年孤身面对空荡木牌,常年的殿内笼罩檀香,手上捻着的深红佛珠,这些潜心礼佛中的赎罪,赎罪中的罪孽,寻常事之下掩盖着不为人知的往事,深以为哀。数月不见人,不出门,一心一意归佛,就像这样能够打动什么神祇,换来谁的转世远离深宫,一生永安。
皇宫,皇宫,女人的囚牢,金玉败絮之下吃人的阿鼻地狱。
“若有来生,你还愿与我相见吗?”太后对着不会回应的牌位自说自话,“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整个皇城只剩我一个,落寞得很。女儿长大了,不再亲近于我,她许是一生都无法逃脱我给她父皇下毒的那个大雨夜,我也时常心虚见她。姐姐,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并且在每一日过去后,越来越孤独。这个天下,你走了以后,还有谁能陪我……”
想来,充斥心酸。慢慢的,逐渐哽咽。
双手捂住脸,泪流满面。
跪在这里的她,无声蒙住自己。从木窗外落下的光束,映在这身再无鲜艳芳龄之色的深服上,原来,再美的东西也会衰退,但在这里哭泣的她,身影在明光内竟渐渐与昔日相仿起来,白丝消失,乌黑重爬,已近半百的人的身体内,住着的仍是那个年轻的灵魂。从来没变,一直都在。
绿衣罗裙还是穿在单瘦纤挑身子上,繁重沉闷的头鬓也变得俏明起来,未曾诞下子嗣,未曾尝尽冷暖,旧昔里的她停留在了那个年龄,永远年轻,永远明媚,不经人世污染。只是,这些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形象,再也回不去。
木牌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许多年来,它的面前从每日太后的虔诚拜佛,到卫央、皇上的依次出现。
这些人,重复经过,不曾改变。
木牌冰冷冷的,不会传达任何情感,它是这个世间里最普通的雕碑。
若要寄语什么,未免太过奢望。人总是擅于把没有用的想念强加在其他东西上。
今年虽后来出现了一个陌生闺秀的容貌,怯生生的跟在卫央身后进来,但那又有何差别?
“清婉姑母……淑昭愿你在那边,能过得长久快乐。”
木牌听着这些世人的言语,独自消化。在生对死,与两个不同的世界面前,是无法抵达的鸿沟,是永远的分别。生时听不到的话,死后再说,是根本无用的。
短短数日之后,祭祖终于告终。
寺庙再度开始繁忙起来,帮着各位贵人回宫回府,临走前,沈淑昭在收拾行装,木门外出现一个女尼身影,因她进来时卫央不在,故当沈淑昭只是贴身宫女,便道自己是赶来给皇上与长公主送道别礼的。此尼虽剃度,然仍桃花玉面,不似贫寒出身之人,沈淑昭想起谁,细问下去,果然是那位昔日“早逝”的李柔嫔,当下心中感慨万千。
她代尚不在的卫央谢过,随后陪着寒暄几番,李氏甚是谦卑,问了她好些京城与皇宫的事情,提起李家府时,又变得泪眼婆娑。沈淑昭想她大概年年如此,毕竟每年只有今时,才是她能询问亲人的时刻。
随后二人分别,在寺门口送别时,沈淑昭回头还望见那女尼站于原地,惆怅目送他们离去,起初她以为是李氏过度感恩的缘故,后来转念才想明白,卫央和皇上的打算该是在今年开始,李氏许是知道些什么,觉得此次以后就是后生的转折了,会不似从前,所以才在那里呆呆的不肯走罢。
整个山庄的贵眷陆续踏上归途的马车,来得浩荡,去得风光,最终马车带着人离去,不知所踪的福囊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里,同时与这位被逼入宫的可怜女人一齐,消失在了脑后。
“活在世间只能听天由命,由父母,不得自由,莫不如断了青丝,清静寡欲,好过一生都任人摆布。”
这是在离别之际李氏所言的话,沈淑昭贴于柱上,忆起这番话,比起她,自己其实更难割尘世俗缘,她能借顺佛来躲避皇宫,成全了一生清心明事;自己前几世留在皇宫坚持,最后都不得善终,这是否证明,皇宫始终会让人失去重要之物?
从雪山那边望下来时,那片巍峨皇宫在云雾里邈邈,京城当属它最突出,一眼收不住全局,地亩广阔得令人艳羡。
可就算再大,那也始终只是大一点的鸟笼。
浑浑噩噩、终其一生随遇而安的鸟雀,永远不懂得想出去的候鸟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