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昭跟着他来到处理机密的正堂,这里只有廷尉之类身份的人才可以进出。他命人拿出了一份抄写的应是准备呈给太后过目的信纸,她接过手去,一目十行。
当她慢慢读下去,直至收尾时,沈淑昭手一颤,抬起头和廷尉互相对视一眼,不必多言,就已经全懂了。
“他竟然把为太后做过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沈淑昭放下衙役誊写的信,喃喃道,“真狠。”
“不止。而且李夫人说的一切,都和太后做过的事对得上。”廷尉低沉道,“在她的身上还带着李崇记录太后和其他官员的黑账簿。”
沈淑昭一时说不出话。
她只好拿着那张纸问道:“您怎能确定那封信由李大人亲手所书?”
“对比过李崇生前的字迹,十有□□。若是仿的,则一定为高人所作。本官私下已请过多位京城擅书法的有名友人过来一看,他们都认为是李崇亲笔。”
见沈淑昭狐疑,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其实重要的不是遗书本身,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
“皇上能怎么看?他只相信对他没有威胁的人。”沈淑昭放下仿信,以一副相熟甚久的语气说道。
她对天子的性情实在是了如指掌。
伴君如伴虎。太后在她入宫时就对她说过,要将这句话时刻放在心上。
“倪大人,那位千里迢迢赶回京城的李夫人现在在哪?”
“正在东阁的寅宾馆,情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我想在外面看看她。”
“可以。”
这时一个衙役跑过来,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廷尉对沈淑昭说道:“二小姐,本官出了一些事需要处理,由他带你过去好了,本官暂时不奉陪了。”
“大人客气,小女子才是不敢打扰大人办案。”
于是沈淑昭由一众衙役带领着,来到了衙门里专门用来接待拜访者的寅宾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衙门本身就充满了庄森与阴冷气息,进入阴郁的馆内,大雨清洗过后的潮湿寒气让她不禁以袖口掩住鼻口,“夫人就在里面。”领她最前的衙役指着前面屏门中的内室说。
她走进去,看到一个美丽又落寞的妇人倚在榆木黑漆案旁,双目无神,正盯着楼花长窗若有所思,她从这位女子的身段上看不出一丝风尘仆仆赶京的模样,倒有些风韵犹存,优雅气娴。而且在女人的身上鹅黄双绣轻罗长裙总隐约透露出一种简约美,侧影宛如一朵开得正盛又孤芳自赏的花。
听说李崇和她离开时还是怀有身孕的,不免有些怜惜。沈淑昭无声无息地走至屏门口,然后挥退了旁人,半晌后,背对着她的盘着反绾髻的李夫人突然开口说道:“你进来吧。”
沈淑昭感到稍微意外,没想到她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在这。
“不必在门口遮遮掩掩。坐吧。”
听李夫人如此说,沈淑昭就走了进来,虽然她之前并没有打算和她交谈。
李夫人回眸眼波流转,气质压人。“我听说太后身边有位红人,且还是母族的闺秀小姐,想必就是你了吧。”
“听夫人所言令小女子惭愧。”沈淑昭没有想到她对宫内的情况如此了解。
“二小姐何必拘束?能过来找我已经很有胆识了。”李夫人左手的玉兰指娴雅地提起茶壶扶手,倒满了两杯温茶,“那个人说你会来,所以我知道是你。”
沈淑昭眼中疑惑一闪,“那个人?”
李夫人似笑非笑,“二小姐不知吗。”
感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气场,沈淑昭不打算和她绕关子,“李夫人,您指的是哪位贵人?”
“自然……是那位和你较为亲近的贵人。”李夫人语气轻巧。
她想了想,才最终不确定地回道:“莫非夫人说的是长公主?”
李夫人又抿了一口清茶,抬手的姿势温婉娉婷,“……可不就是公主吗。”
沈淑昭不知李夫人对她直接提起卫央的用意,难道这是在直接向自己和太后声明,她已经和皇上有过接触——所以无所畏惧了吗?
“衙门里都是男人,他们对我除了问话就没别的了,我从千里荆州赶到这里坐着真有些乏味啊。”
“夫人若是想要周全的伺候,随时可对廷尉说一声。”
李夫人漫不经心地口吻说道,“我只一介妇人,怎能随意去要求当朝太后的人呢?”言语间语气平淡却充满了冷漠。沈淑昭没有接过话,毕竟这件事是太后有错在先。
谁知李夫人竟然轻笑了起来。
这令沈淑昭完全没有想到。
“看见你我便想起了你背后的太后,她真是个可怜人。”李夫人忽然自言自语道。
沈淑昭觉得这位妇人的每个一举一动都不在自己预料中,这种感觉让她如坐针毡。
“和自己的孩子变成了这样子,即使再有多享受荣华富贵,滋味也不尽人意吧。”李夫人抚摸着已经稍显出凸的小腹,面露出了和蔼,“身为一个母亲,我真同情她。”
沈淑昭收回落在她腹上的视线,被人提起卫央她就有些感伤,李夫人这时又道:“可是若你为那些当权者侍奉过多年,你就会发现,除了自己他们其实谁都不在乎。昔年有吕后威风,今有太后干政,但凡女人的野心与才干不输于男子,其实狠起来会比男子更甚,难为皇上平定攘外后还要和太后斗智斗勇了。我的夫君为她服侍多年,到头来却是这个下场,她如今得到的这一切,都不过是罪有应得。”
听李夫人侃侃这番所言,沈淑昭猜测她应该是位极有政见的人。
于是开口问道:“夫人时日里没少在府中私下帮助李大人处理朝事吧?”
“你怎知?”
“夫人言谈大方,国事观察细微,不像是一个深居宅邸的妇人。”
“二小姐过誉了,我只是偶尔和夫君聊一些朝政罢。”提起夫君,李夫人的眼底浮现出一抹孤独,“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捏紧茶瓷,手背纤筋可现,李夫人转眼的平静慢慢凝聚起来化为愤恨,“若非她……夫君大概现在还会活着陪在我身边,等着我们的孩子出世吧。我们老来得子,朝中局势又突变,我劝他放弃京城的地位回乡安度日子,他为了我和孩子同意了,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会派刺客跟踪我们。我夫君对此事早有预料,所以才单独安排了我坐另一趟马车,否则,哪里会有今日我站在这里指出她才是幕后元凶?”
“朝中的局势?”沈淑昭敏锐察觉反问,她记得那时的皇上和太后都还很相安无事,开始不和的事也是在她前世入宫后两年后才开始露出端倪的。
“二小姐,你如此聪慧怎会不懂?皇上怎会容许一个女人如此干涉朝政,即使是最爱的妻子和养育自己的母亲也不行。我让夫君回乡就是为了活着避免争端,可是太后却让他……成为了一具冰凉的无头尸而挑起了争端。”李夫人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