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终于停了,官道上两旁积雪慢慢融化,空气还泛着冷气,然而天空澄澈明净,散去了一年的乌云,可见来年定然又是一个好春景。
马车咕噜噜的走着,在黄昏下发出低低的声音。车内绝色倾城的女子一身素装,面色淡然如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边上小摇篮里还躺着一个,都在睡觉。旁边侍女也沉静的坐着,偶尔端茶倒水,诸多关切询问。
“出了大梁国境了吗?”
半晌后女子淡淡开口,声音清雅而淡漠,似远处皑皑化水后的白雪,升起了淡淡烟雾。
这女子自然是沈青萱,自那日知道孝仁帝要给凤倾璃选妃,原本就打算不日启程去大昭的她不得不即日启程。她自然知道,这不是凤倾璃的意思。不过现在大昭是凤倾璃的天下,没有他的默认,孝仁帝不敢那么做。
想起某个别扭的人,沈青萱一脸的无奈。她早说了一个月后会去找他,他就那么等不及吗?非要用这种方式来逼她。要是她一个生气不去了怎么办?难不成他还真的选妃?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八成他会再次丢下一切事宜跑到大梁来,然后就不走了。
别看他有时候冷得跟一块冰不近人情的模样,有时候蛮不讲理起来,还真拿他没办法。
罢了,反正她说好了的一个月,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了,然后又让端木弘代政,自己翘辫子走了。想想她那个三哥还真是劳苦命,总是被自己指使这样指使那样。不想做皇帝的人,自己却把皇帝该做的事全都给他做了。不过就差一个称谓而已。这大抵也就是端木弘最后的极限了吧。
“已经出境了。”
红萼回答,“小姐可是累了?要不暂时休息休息吧。”
沈青萱摇摇头,很无奈道:“要是去晚了,估计就没我的地位了。”
绿鸢在旁边笑道:“不会的,世子不会不要小姐的。”
尽管凤倾璃已经是太子,但她们还是喜欢称呼他为世子,这是一种习惯,一时半会儿可改不了。
沈青萱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这可难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只怕为了惩罚我回来得太晚,弄个女人来让我堵心还是有可能的。”
“不会吧?”
红萼表示怀疑,“奴婢听说世子被封为太子后,好多大臣都要给世子送女人,世子看都不看一眼的。”
“他弄个女人在东宫放着,也可以看都不看一眼。”
沈青萱低头叹息,“他知道我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是算准了时间让我早点回去呢。”
“世子想念小姐和小皇子小公主了嘛,也可以理解。”红萼笑得眉眼弯弯,“从大梁到大昭,只要中途没有阻拦,一个月刚好可以到达,小姐不用担心。”
“我担心做什么?”沈青萱嘴角一勾,“他要是敢纳妾,我就休了他然后选皇夫。”
红萼和绿鸢捂唇低笑,“小姐这是知道世子对你一心一意,不会对娶别的女人的,才敢这么说吧?”
跟着沈青萱久了,两个丫鬟也知道她平时没什么脾气,红萼更是开起玩笑来。
沈青萱倒是不生气,“你说得对,我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不去找他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孩子,眉眼一片温柔。
“他离开后绾儿晚上总要哭闹好一会儿才睡,哎,我这个做母亲的拼死拼活把他们生下来,到头来还不如陪了他们不足半个月的父亲。”
绿鸢道:“小姐和世子团聚了,小公主和小皇子也能天天在父母身边,才是最高兴的。”
“是啊。”
沈青萱脸上扬起恍惚的笑,“孩子离不开母亲,也离不开父亲。当初决定要将他们生下来,或许我潜意识就没想过会恨他一辈子。”
两个丫鬟都不说话了。
而此刻大昭荣亲王府桐君阁内,凤倾璃正站在二楼负手而立,看着大梁的方向,若有所思。背后有脚步声靠近,他知道是谁,没回头。
“你好像天天都很闲。”
那人微笑,声音依旧清雅如莲。
“一个天天等死的人,想不闲都难。”
凤倾璃身形一僵,侧头看他。但见他白衣如雪,身子如竹,面色清淡如水而眉目温润如玉,似乎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都不会有一点变化。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无论是风度还是神态,似上帝倾心雕刻的精致玉雕,永远完美无缺。
“柏云。”
他沉吟一会儿,低低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凤倾玥淡淡的笑笑,眉目间一片从容淡定,丝毫没有即将赴死的恐惧和害怕。
“任何得到都是需要代价的。”他含笑的眸子依旧艳艳其华,并没有因这世间最丑陋最肮脏的诅咒而淡去几分华光潋滟。
“这些年,我用我所有的努力来与我即将失去的一切等同。你没有让我失望,所以,我想,还是值得的。”
凤倾璃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你不能这么悲观,华家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还有瑶瑶,小弦…”
凤倾玥默了默,眼睫低垂,在眼眶下打下一片阴影,似折翼的蝴蝶忽然坠落尘埃,再也承受不了冬末的寒凉,随即他又浅浅的笑了起来。
“我从不信神佛鬼灵,这么多年来我拼尽全力的和命运抗衡,然而到头来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笑话。如果我还有时间,我还是不会认输。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与机会了…”他低低的叹息,似缭绕的晨雾,又似黄昏淡薄的云,笼罩在阴影里,让人忽生愁云惨淡之感。
“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我不该干涉。琴姨说得对,世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你们…是无辜的。”
凤倾璃脸色复杂,“有错的,该是大昭的先祖,不该由华家的人来承担这些罪孽。”
凤倾玥半迷了眼睛,似笑似叹息又似释然道:“至少,我能在最后知道了无数华家子孙到死都不知道的真相。花神皇后所下的诅咒,是要让凤家世代都要欠华家的。她所诅咒的不是生命不是罪孽,而是丑陋的人心。被权利和欲望蒙蔽的,这世上最肮脏的人心。”
凤倾璃不说话,神情似冷又似痛。
“阿璃。”
凤倾玥忽然开口,似乎挣扎斟酌许久,有些艰难又努力平静道:“我要走了。”
凤倾璃浑身一震,“为什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只是心里缭绕的悲和痛却似烟云笼聚不散,揪着心一阵阵的疼痛。
“这里已经没有我存在的必要了。”
他淡淡回答,眼神似看向远方,又似近在眼前。他向来很少认真注视一个人,即便是就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看在眼里。大多是的时候,他的眼底一片空无和渺茫。然而一旦映上了某个人的身影,便会深刻进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抹去。
凤倾璃不说话,只眼神再次涌现出复杂。
“你…她快回来了。”
他不知道为何要提起她,只是心里忽然涌现出铺天盖地的愧疚让他呼吸有些滞闷。她就要回来了,柏云至少也应该见见她再走。
“嗯,我知道。”
凤倾玥迎着风,淡淡的笑了笑,眼神难得的柔和。
“你…不想见她吗?”
凤倾璃说出这话似乎有些艰难。
“不用了。”
凤倾玥没有看他,眼神仍旧凝定若渊,寂静如水。
“有些相遇和邂逅是错误,因为未知才美好而深刻。我已经错了那么久,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凤倾璃如鲠在喉,忽然别开了脸去。
“五皇叔怎么办?还有瑶瑶,小弦…”
“我来的时候已经很父王说过了。”
凤倾玥顿了顿,“瑶瑶…”他眼睫垂下,低低道:“我想,她会善待瑶瑶的。至于小弦,他自然要继承镇南王府。等到合适的年龄,娶妻生子。我相信华家的诅咒不会永生不息,只是现在还到契机而已。”
凤倾璃不说话。
凤倾玥又笑了笑,回过头来看他,似有些无奈。
“用选秀逼她回来,也亏得你做得出来。”他摇摇头,“就不怕她生气?”
“生气就生气。”凤倾璃道:“她就是生气对我发怒不也得走到我面前来不是?总比现在距离我万里之遥好。”
凤倾玥默了默,然后又低低的笑。
“我倒是真没想到,她会改国号。”
“其实你想问的应该是…”凤倾璃定定的看着他如玉的侧脸,低沉道:“她为何会改名字吧?或许你很早就在怀疑了,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所以不敢肯定而已。你今天来,是向我求得最后一个答案吗?”
凤倾玥站得笔直,眼神静寂的看向远方,似染上了晨曦的白雾,又似夕阳满天霞彩,说不出的风采绝艳。
“或许…”
他低低的吐出两个字,有些疲倦又有些自嘲。
“其实本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当初她留下的那个名字,应该不是临时想到的。只是有些不明白…”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凤倾璃忽然打断他。
凤倾玥身子一僵,迟疑而艰难的回头,眼神难得的奇异中微显震惊,然后又渐渐浮上了然。
“难怪…”
凤倾璃想了想,还是将沈青萱的来历告诉了凤倾玥。
“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不止是她,前朝那两位开国皇后跟她也是来自同一个世界。师父…知道她的来历。”
凤倾玥淡漠的眼神忽然咋现凌厉,似闪电劈开天际,亮得逼人而森寒。
“是他做的?”
声音依旧平静,然而却夹杂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和煞气。
“我只是怀疑。”
凤倾璃也背着手,眼神茫然中微现复杂深邃。
“太多巧合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就不再是巧合,而是阴谋。当初我们怀疑他分别收我们为徒的时候不也知道他别有居心吗?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他早就在我们未曾察觉且永远都无法想到的情况下安排了那样一个意外。燕居临死的时候,说了一些话。”
凤倾玥凝眸看他。
“他真正的目的是她?”
“嗯。”
凤倾璃嗤笑一声,“那么多年,也亏得他坚持得下来。”
凤倾玥向来温润的脸罩上一层寒霜,眼神清冷似月。
“他还想做什么?”
凤倾璃笑,似乎嘲讽又似乎自嘲。
“还能做什么?不过为了一个女人而已。”
凤倾玥心思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一会儿,道:“既然如此,我更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柏云。”凤倾璃仔细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或许,他有办法。”
凤倾玥眼中难得的升起讥诮,“当年他同样有办法治好你的腿,可他并没有没有那么做?他如果真的那么好心,华家百年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那个诅咒之下。”
他淡淡转身,眉目一片清傲之色。
“罢了,我本就没奢望过。”
“可以的。”凤倾璃抓着栏杆,“至少可以试一试。”
凤倾玥似笑非笑,眼神依旧凉薄。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是你,还是她?”
“不。”
凤倾璃摇头,“我说过,他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顿了顿,他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他想见睿贤皇后。”
凤倾玥怔了一下,似有些诧异。
“睿贤皇后,不是已经仙逝六百多年了吗?”
“可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凤倾璃紧抿着唇,“这是燕居临死前说的,和我们之前猜测的一样。宝藏,其实是睿贤皇后的墓穴。只不过那个地方太隐秘,以至于连他也找不到。如今三幅藏宝图以及钥匙都在我这儿,只要找到了那个地方,打开了墓穴,就可以找到宝藏。”
凤倾玥眯了眯眼,眼神里某种光色和彩霞交错而过,斑斑琉璃。
“为了见那个女子一面么?”他似乎在自喃自语,忽然道:“和她有关?”
“应该是的。”凤倾璃目光看向远方,“不然他不会动用禁术将她从异世招来,睿贤皇后和神英皇后本身就具备超乎于这个时代的传奇色彩。也或许,只有来自那个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找到所谓的宝藏。”
他叹息一声,“你说他遁入空门六百多年都无法忘记的女人,究竟是如何的绝代红颜?我倒是真有几分好奇。”
凤倾玥低头,静静的笑了笑。
“情爱之事,谁能说得清呢?”他抬头轻叹一声,“见到了又如何?人都死了,有什么意义?”
他摇摇头,然后似想到了什么,问:“你就打算把凤倾翔和凤倾宇这么关着?”
“不然还能怎么样?”凤倾璃道:“他总归是父王的儿子,虽然一再的让父王心寒,但是如果杀了他们,父王更是痛心。他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怎能再夺去他两个儿子的性命?反正我已经废了他们的武功,也派了人看住他们,左右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就暂时关着吧,关久了自然就把他们的戾气磨平了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蹙眉。
“至于凤倾寰…”他似乎有些为难,“杀了他?”
“他杀了两个皇子,足够灭九族了。”凤倾玥淡淡道:“我前两天进宫,听琴姨说谢氏在冷宫里已经疯了。”
凤倾璃脸色冷了下来,“便宜她了。”
凤倾玥眼神含笑,“你让齐妃为首的后宫妃嫔日日都去冷宫讥嘲她,她能坚持到今天才疯,已经很有毅力了。只不过皇宫不能留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琴姨已经决定赐鸩毒白绫了。你要是觉得还不解气,可以继续折磨她,只不过这样咄咄逼人,对你的名声不太好。当然,你大抵也是不在意这些的。”
凤倾璃不置可否。
凤倾玥又道:“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凤倾寰,还是依法处置吧,他也算死得其所。”
凤倾璃抬手揉了揉眉心,忽然又问道:“郑馨怡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药王谷。”
“你把她弄去药王谷干什么?”
凤倾玥似乎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黝黑。
“哦,我那书童最近在研究一种毒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试毒人。她几经波折都没有死,我想着心智应该还是坚韧的,用来试毒最合适不过了。”
凤倾璃嘴角抽了抽,“你不是说容烨死了吗?干嘛还把他冷血无情的一面留下?好歹人家也对你痴心了那么多年,你倒是狠得下心。”
“不然我把她给你,你要怎么处置?”凤倾玥瞥了她一眼,面上含笑而眸色深沉。“她喜欢给人下毒,我就让她终日与毒作伴,很公平,不是吗?”
如此阴狠残戾的话由他说出来却是那般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
“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楚玉盈这样留在王府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要以为她只是一个女人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有些事情,还是未雨绸缪比较好。凤倾翔被你关起来无法与外界联系了,楚玉盈却好歹是他的妻子,你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不见面。而且阿霖还是太心软了,搞不好就被他们再次钻了空子,你还是小心点吧,至少别让六皇叔为难。”
凤倾璃手指敲着栏杆,低头向下望。
“等肖语嫣嫁给三弟再说吧,祖母老了,荣亲王府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关押的关押,连一个可以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楚玉盈留着,至少让祖母安心一些。”他仰头叹了口气,“荣亲王府越来越冷清了。”
“等她回来不就好了么?”凤倾玥笑了笑,眼角晕出一丝潋滟流光。“你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吧?”
“以后再说。”
凤倾璃皱了眉头,很不喜欢这个话题。皇宫太肮脏了,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踏入。
“随你吧。”
凤倾玥收回目光,看向远处渐渐阴沉的天色。
“我明日就走了。”
“这么快?”
“反正都要走,何必拖拖拉拉?”不得不说,凤倾玥在某些事情的决策上比凤倾璃潇洒。
“你…打算去哪儿?药王谷?”
凤倾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药王谷…”他微微阖上了双目,“我已经在那个地方呆了很多年,不想再去了。天下之大,总会有我容身之所。”
凤倾璃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