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答应得爽快,结果是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吗?”
滚滚铅灰的乌云上,身着戎装扛着黑杆枪的火荒神遥望从下方如鸟群一般飞上来的黑点,口中不屑道。
她身边环绕的,是和她一样从当初假天洋手下投奔黑伽罗的邪神,一个个都披坚执锐,她的黑杆枪上系着鲜红的三角旌旗,旌旗被罡风吹得几乎平展开,远看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之花。
“毕竟当初出手答应的,并非沧澜修真界,只是玉衡老祖一人而已。”
与她遥遥相对的另一边,漆黑的云端被呼啸飞过的闪电照亮,御峨领着那些被魔染入魔的修士站在彼方。
火荒神看了她一眼,仿佛不忍直视一般,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去年御峨当众说出玉衡老祖乃是沧澜第一美人,玉衡老祖没表示什么,玉衡道却是恼羞成怒,群起而攻,硬生生追杀御峨一个多月,才让御峨逃回到黑伽罗身边。
这一个月的追杀仿佛打开此女身上某种奇妙的开关,境界提升极快不说,另外一件事在沧澜已经是举世闻名。
“……就算是赤姘道出身,你这么裸奔出门也不会有半点羞愧心吗?”
虽然女人身到底男人心的火荒神每次都要被她吓掉眼珠。
“哦?”御峨媚眼如丝看她,“火荒神觉得,这样的我不美吗?”
哪怕是据说文明开化的地球,这样出现在公众场合,也是会被警方以违反治安管理而拘留,而且郁娥身材是真正的好,火热夺目,火荒神偶尔瞥过一眼,都觉得那一对胸器要跳进她眼中。
于是她只能讪讪不去看,板起脸长啸而起。
“布阵——!”
披坚执锐的邪神们应和而出,早早排练好的阵法瞬间铺展开来,头顶奔腾倾泻的滔滔天河,呼应着天河周围闪烁的明星,引动天辰之力,布下层层杀机的阵法。
地上的凡人只能看到,阴沉了一年多多,雨水不歇的天空突然群星闪烁,如一张大网,将那些飞驰向上的流光网住。
“还算看得过去嘛。”御峨笑着道,“尔等邪神中没有阳神境界的,能做到如此,真的不错了。”
火荒神懒得看她一眼,早就持着黑杆枪,一马当先领着众邪神下去厮杀。
她手中的黑杆枪不知经过多少次祭炼,随着火荒神激昂的心情从冰冷的黑色变为如烙铁一般的橙红,那一面旌旗当空劈下,直接化为一片火海,将大半边天空笼罩。
御峨手臂环胸,一手托住下颌,眯着眼打量。
“美神,”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入魔元神问她,“我们不动手?”
御峨瞟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黑伽罗将领兵之权分给她与火荒神二人,玩弄帝王心术,引得她和火荒神的下属在争夺战功方面,心思尤其高涨,火荒神对这一点不管不顾,她却不能。
“太奇怪了啊。”御峨低声喃喃,“仙道不是在忙撑天柱么?怎么会此刻动手?”
毕竟神道还未将沧澜的天地修补到能成功引起仙劫的境地,这个时候发起进攻,莫非是想要打一场耗时战?一直打到神道将天地修补好?
应该不是,毕竟这样的战斗,一不小心,也会对天地法则的修补造成妨碍。
她思考间,邪神借助星辰之阵,成功拦截大部分杀上九天的修士,然而大剑主一人就摧枯拉朽一般直接杀入,那些邪神根本不能阻挡他分毫。
如今剑道,通常分为快剑,力剑,和杀剑,快剑者相信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力剑者认为大巧不工,任你邪魔外道,我自一力破之,杀剑者以杀心威慑,持剑只为杀而已。
大剑主便是力剑大成者,一剑祭出,无半点花哨,剑光冲天,隔着千里距离,直接穿破星辰大阵,竟然是直接扑到后方的御峨面前。
如霜剑光下,星辰之光也黯淡无色。
这一剑仿佛要把整条天河拦腰而斩,御峨只来得及瞪大眼睛,而站在她身边的那入魔元神到底是懒得听她这样一个小辈的命令,直接祭出法宝去挡。
“小娘们终归不可靠,诸位,随本座下去厮杀!”
这位元神真人一声令下,所有入魔修士跟着他一起冲入阵中,刹那间星光四溢,化为宁静星海,将所有人笼罩。
那入魔元神一人上去阻拦大剑主,却是第一剑被人劈碎法宝,第二剑被人削了首级,第三件神魂俱灭,身死道消,不存天地。
御峨暗啐一口。
“这老匹夫倒是心狠手辣……”
人死的那么快,根本是逼她上前啊。
御峨如今也有阴神的修为,幻魔铃音用得出神入化,但领教过小剑主剑锋的她半点也不想去大剑主手下走一遭,左右环顾一眼,见到无人注意她,便寻了个机会,咬咬牙悄悄跑路。
天河上,枯坐的天洋骸骨在黑伽罗这些日子的祭炼下,越发巨大,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其上灯火点点,乃是魔气凝结而成的魔火,临着星空下的天河,仿佛真是一座不夜城。
御峨顺着白骨铺做的道路走入这骸骨城中,穿过整齐排列的肋骨,走到胸腔中。
胸腔中,有一个巨大的肉块蛰伏,黑伽罗所化的黑雾缠绕在肉块上。
肉块已经腐烂了一半,但在黑伽罗这些日子贯入真元祭炼中,偶尔也会跳动一次。
御峨神色不动,唯有睫毛微微颤了颤,上前一步,躬下身恭敬道:“黑伽罗大人……”
缭绕肉块上的黑雾一顿:“你又有何事?”
“那位您亲自魔染的真人,根本不听妾身的话,妾身还未下令,就带着其他人下去抢功……”
“如果你管不住他,那就将领军之位让给他。”
黑伽罗回答的格外无情。
群魔的行事一向如此,弱者只能被强者践踏。
御峨顿时因为羞愧难当而抽泣了一声,眼中水波潋滟,眨眼就要落下泪来。
她抬起那张苍白小脸,双眼因为泪光的原因格外水润,鼻尖微红,惹人怜爱,就这样上前一步,无比娇弱地向肉块倒下去。
那个姿态是再明显不过地投怀入抱,连黑伽罗也诧异片刻,修士终归不比凡人,大多数一心大道,哪有那么多献身的男女。
“倒也没想到你能做到如此……可惜火荒神早就将你是间谍的事情报告与我了。”
黑雾抖动着冷笑,看着御峨因为震惊而抬起头。
那伴随她从魔道走到神道的法宝红绸自她手心飞出,才探出一个角来。
御峨震惊归震惊,动作并未停,红绸飞舞而起,仿佛凤鸟纷飞的翎羽,在这天洋尸骸的胸腔中翻飞,刹那就像包粽子一样将跳动的肉块包的严严实实。
但下一刻,黑雾从红绸相连的缝隙中泄露而出,张牙舞爪大笑。
“这是赤姘道掌门专门为你重新炼过的?阴阳逆转之道的确精巧,但从你这一个美神手中使出,实在是太不伦不类了。”
说完黑雾化作一个浅薄的人形,张嘴咆哮。
“让我教你什么叫阴阳逆转!”
话音落下,御峨手中的红绸染上黑色,这赤姘道掌门以御峨曾经法宝的碎片重新炼制,特地打造的净化法宝半点作用也没起,便化作了沉沦魔染的法宝。
黑雾抡起黑绸一甩,将御峨甩开。
飞出去的御峨直接撞到天洋大神的脊骨上,腐朽的白骨洒下大片骨屑,落得她一声灰白。
很快从骨头间冲刷而过的天河河水将她一身洗净,全身赤.裸的御峨呛下大口河水,只能转为内息呼吸爬起,还未抬头,便看到黑伽罗以黑雾化作一个虚幻的影子,黑靴的脚尖出现在她脸边。
天魔此刻的笑容格外蛊惑人心,哪怕是御峨自己做得也不会比他好。
“的确是尤物啊,”黑伽罗冷眼看她喘息,“不过对于修道之人,美貌是最没有用处的吧?”
“呵呵……”
御峨将水吐干净,抬起脸来。
这回她面上不带任何伪装,虽然落在下风,依然也不正眼看天魔。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当间谍——”
黑伽罗挑起眉,不以为意看着御峨重新抓起已经化为黑绸的绸带。
御峨飞身而起,手持黑绸如同持剑。
“——毕竟,你炼化天洋骨骸时的模样,实在太丑了啊!”
这并非御峨一人的长喝,另外一个女声同时呼喊。
不知何时潜入天河底部的火荒神终于找到她一直寻找的东西,用力将那把历经千年依然不减寒光的长剑从乌云一般的河底拔出。
那是……当年素一仙君给天洋大神的穿心之剑!
火荒神瞥一眼那手持长剑,坐化在天河中的某位仙君,连感叹也来不及,那把寒光剑就从她手中脱出,化为一道流光,眨眼上窜八百里。
“你也背叛我!火荒神——!”
近乎和天洋的骨骸融为一体的黑伽罗拍出一掌,直接将火荒神从天河打向凡间。
火荒神落入南海,天河的河床上顿时洞开一个大口。
这一年里,天河之水已经从浅灰色逐渐变为如墨一般的黑色,此刻河床洞口大开,黑水化为天雨直接落下。
凡间已经阴雨连绵了一年有余,哪里还经受得住这般大水。
水神地神齐齐动手,移山倒海,开辟河道,疏通水路,就算如此,中原三十六座仙城,依然有一半泡在仿佛黑墨一般的滚滚洪水中。
下一刻,飞蹿八百里的寒光剑调头,黑伽罗正要操纵天洋的尸骸避让开这一剑,却发现一直没有反抗过他的尸体突然僵住不动。
那腐烂的肉块突然涌出无限的悲伤,如咸涩的海洋一般将黑伽罗包围,直接拉扯黑伽罗陷入各种虚无的幻象中。
御峨不明所以,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黑绸一甩,甩出点点光辉,从被她手抓住的地方,绸带再一次恢复鲜红,光辉汇聚,萦绕她飞舞,然后附着在半黑半红的绸带上。
已经演练过数次的动作流畅使出,再一次将肉团裹得严实。
“像你这么丑的东西,给我去阴域吧!”
话音刚落,肉块仿佛真正复生了一般,强而有力地跳动一次。
然后——
——寒光剑从天而落。
只见一道寒光穿九霄,轰然一声击破天洋尸骸的颅骨,伴着无尽星光和如墨海一般涌动贯入的天河水,再一次插入那曾经被它穿过一次的肉团。
御峨觉得自己似乎隐隐听到谁的叹息。
叹息之声无处可寻,她喘息地放开握紧红绸的手,看着那经历千年依然不朽的寒光剑和肉团一起,带着依然陷入幻境没能脱逃的黑伽罗,齐齐灰飞烟灭。
同时她听到了不绝于耳的轰隆声。
大片大片骨屑洒下,失去力量源泉的白骨腐化的速度顿时快了七八倍不止,天河的湍流激荡之下,那看似伟岸的尸骸如泡沫一般,瞬间倒塌。
本来就因为领军的火荒神不见而士气大跌的邪神们心道不好,而同样见到这一幕的正道人士高声欢呼,眨眼间冲破星辰大阵。
独自一人已经将前方的入魔修士杀得七七八八的大剑主并不惊异。
这位胡子一大把但体格依然稳健的元神真人抗剑在肩,高声喝到:“重整旗鼓!”
吼完这一句,他转头看向凡间。
“玉衡——!你他娘还不动手!”
天地胎膜外,群魔已经大兵压境。
这一片虚空早已被魔物们包围,魔气涌动着挤去灵气的位置,侵蚀天地胎膜,融入滚滚流过的天河。
虚空中有谁低低嗤笑。
“黑伽罗果然无用。”
“这么多年,连一个沧澜也拿不下。”
摩夷大帝并没说话,揣测不到他意图的群魔相互交换一个眼神,很快有一个元神修为的巨魔挤出战阵,单膝跪在摩夷大帝前。
“陛下,请让微臣出战!”
摩夷大帝挥挥手,那魔将领命而出,大声下令。
很快有五只破界舰滑过虚空,破界舰舰首仿佛是一只无毛长满肉瘤的怪鸟,张开鸟喙,就将一道光柱喷出。
五道光柱对准沧澜的天地胎膜,就要打击在同一个点上——
沧澜的天地胎膜就在这时重新焕发光辉,刹那胀大,将五道光柱齐齐弹飞。
沧澜内,阴域。
阴域之央为魂大泽,乃是忘川水汇聚之地。
水雾缥缈中,玄袍旒冕的季莳踏水而行,水面随着他的前行泛起一道一道涟漪,将漂浮在水面的纸船推动。
这是这一年来,季莳掌管阴域后,以幽冥之主的身份在凡间寻得能通灵的祭师,借祭师之口,将折纸船为死去亲人送行列为必须的习俗,导致的场面。
勾魂无常无需去每家每户,只需要等在河边,就能将灵魂带回阴域。
鬼魂在无忧乡被判官登记,被阎王按照生前罪行算出应该服多少年苦役才能转生,转生时乘着亲人为他折的纸船顺忘川而下,汇聚到魂大泽。
强行更改种种习俗行为,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
季莳低头看着水面上千千万万小小纸船里,如星辰一般散发冷冷幽光,安静沉睡的灵魂,再看看永无太阳的阴域天空。
水流暗涌之声清晰传入他耳中,季莳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老子不爽这个以水为主的世界很久了……”
东陵春山君,南蛮火荒神,西荒冶金客,北冰雪山神女。
四个身外化身都在东南西北海上的某一点站定,如果将他们四个所在的位置东西南北两两连线,会发现两条线交叉,正好将沧澜等分为四块。
阴域,魂大泽。
季莳闭上眼。
“真的就是这么巧,东南西北,春夏秋冬……”
四海上。
四位神灵齐声高呼:“天地不全,吾愿以身而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