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
看着这个年纪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年轻人,童建国只感觉到很可惜。他重新走进石门,招呼大家跟他一起走,只有孙子楚还喋喋不休,“叶萧,你脑子糊涂了吗?”
“够了,快点走!”
童建国将孙子楚硬
生生地拖进了石门。
谁都无法理解小枝,更无法理解叶萧,大家只能遗憾地向他们道别。
最后一个走进大门的是顶顶,她回头望着叶萧,得到的却是绝决的目光。
“再见――不,不会再见了。”
当他们全部走进石门之后,叶萧缓缓地将石门永远关上,将自己留在天机的世界里。
三扇石门之前,只剩下了叶萧和小枝两个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却不说话。
小枝看着他的眼睛,却关掉了自己的手电。
石室中仅剩叶萧的一支手电,但他也马上把手电关了。
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彻底的黑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萧背靠在石门上,无奈地叹息着,也许自己的命运如此。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你走。”
“你知道吗?”既然已是满目漆黑,他也闭上了眼睛,“我根本不爱你,虽然我也不恨你。”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诺言。”
这短暂的两个字,让小枝停顿了许久才说:“你把诺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是。”
“所以――”她颤抖着说出三个字,“我爱你。”
“对不起,你的爱,与我无关。”
“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未来不属于我,因为我的爱,遗失在了过去。”
黑衣人x。
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眼镜,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还有黑色的夜。
站在巨大的顶棚底下,雨水形成一道整齐的瀑布埋在黑夜里轰鸣着倾泻而下。水幕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几排灯光如满天星斗,点缀在无边无际的沉默城市之上。
有些风雨固执地穿透水帘,直扑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轻轻钻入鼻子上的毛细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滑稽,于是放声大笑起来,在大雨的伴奏之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笑得那么响亮,但很快就变成了苦笑,最後消逝为轻轻的叹息。
但淋漓的雨声还在继续,他摘下带了许久的墨镜,疲倦地将后背靠在墙上,似乎这的一切都是湿的,透过衣服浸泡着他的身体。他掏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瓶子,熟练地拧开瓶盖,将瓶口塞进嘴里,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里面装满了上好的洋酒,平时藏在衣服里随身携带。
酒精滋润了他的口腔与舌尖,又经过喉咙灼烧胸口,让他解开衬衫扣子,大口喘息了起来。
是的,他的名字叫x。
这个他的许多个名字里,他自己最最厌恶的一个,也是使用最多的一个。
x——但这确实是最贴切的一个,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人生就是一个x,起点是x,终点也将是x。
他始终眯着眼睛,面对烟雾弥漫的雨幕,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拿起瓶子又灌下一口,神经稍微麻醉了片刻,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总是整夜麻醉自己。他没有办法继续读书,也没有其他的出路,终日拎着拳头和酒瓶,浪荡在南方炎热的街头。他的家乡在海边,是个有名的偷渡客之乡。有一天,他的舅舅从太平洋另一端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去那里做事。一个月后,父母给他凑足了几万块钱,他便坐上了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轮船。
在唐人街的第一年,他躲在中餐馆里端菜刷盆子,为了偿还父母为他借下的债务。时常会有移民局的官员过来抓人,他就在迷宫般的街道里东躲西藏。后来,他又因为喝酒而与人打架,结果打伤了一个老大的儿子。自然,他被抓起来打个半死,像流浪狗一样被抛弃在街头。中餐馆的老板不敢再雇用他了,他受伤了也不敢去看医生,一个人躲在贫民窟的破房子里呻吟着忍受伤痛。
后来,有两伙人发生了枪战,他亲眼看着一个黑人被乱枪打死,陈尸街头却没有人来管。在警察赶到凶杀现场之前,他偷偷藏起了死者的手枪。他带着手枪去向别人复仇,只是想要吓唬一下他们,顺便狠狠揍一顿了事。但没想到遭到对方强烈的反抗,他的手枪一不留神走了火,子弹钻进那个人的心脏,便再也不会跳动了。
他很快被警察逮捕了,作为二级谋杀罪的非法移民,判处了十七年的监禁——这段日子成为了他最悲惨的记忆,其中不乏被一群男人lún_jiān,尽管他每次都能打倒那些家伙,但毕竟势单力孤,就连监狱看守也不放过他。
两年后的一个早晨,他突然从监狱里消失了——警方动员了成百上千人追捕他,却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这次成功的越狱,使他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并为他赢得了“x”这个名字。他成为了一个职业杀手,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像机器一样去杀人。仿佛死在他枪下的不是生命,而只是一堆木头和液体。
许多年来,他再也不和国内的家人来袭了,也不再有任何一个朋友。他甚至断绝了女色,不再有人能对他产生诱惑。他永远独来独往于世界各地,没有固定的房子和联系方式,只通过一个邮箱接收客户的订单——杀人的订单。
几个月前,他接到了一个新的订单,而订单的内容却不是杀人。
犹豫再三之后,一架直升飞机带着他降落在大西洋中的一座小岛上,在那里他见到了……
未来之门。
童建国、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秋秋、顶顶。
六个人依次走过甬道,六道电光笔直地照向前方,谁都没有走过这里,只感觉幽深得似乎通向地狱。
顶顶仍在想着身后,怀疑叶萧是否会突然追上来?但他们往前走了好一会儿,后面却丝毫没有动静,完全的死寂包围了六个男女,还有不知未来是什么的忐忑不安的心。
脚下的台阶渐渐往下,手电扫过石壁上的浮雕,无数张面孔看着他们,大家的第一感觉是毛骨悚然,但很快就惊叹着停下脚步。
所有的手电对准墙壁,像突然开灯的美术馆,照出珍藏千年的精美艺术——长达数十米的浮雕群,栩栩如生地刻着许多人物和建筑,在电光中显出明暗的凹凸,如一幅历史的画卷。
不,那不是历史,而是未来。
孙子楚的眼球几乎迸出了眼眶,颤抖着靠近着辉煌灿烂的浮雕,凑得几乎只剩下几厘米,却不敢伸手触摸着伟大的杰作。
这不是八百年前的未来,当年的未来是现在。这是八百年后的未来,是今天的未来,是我们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在未来之门里的甬道中,六双眼睛都被震撼了,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后退,看着这面记录了人类未来的石壁,这组令人触目惊心的浮雕,仿佛在看一部明天公映的电影预告片,似乎在阅读一本明年上市的新书梗概,宛如在试听一盘十年后才会流行的歌曲样带……
二十一世纪?
还有往后的二十二世纪……直到公元后的第四个千年。
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
虽然,古老的石壁上已给出了答案,但这一切都是天机——不可泄露!
这才是天机!
当大家都站在人类的未来面前,拼命地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一把钥匙或是一串密码,并不愿离去的时候,身后的甬道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颤抖,一股热气从未来之门汹涌而来,化为强劲的爆炸冲击波!
“趴下!”
吊着绷带的童建国拖着孙子楚趴倒在地,其余人也都赶紧蜷缩在地上,热浪擦着大家的头顶掠过。
头顶的石壁和身下的石板全都在剧烈地颤抖,让每个人的心都几乎碎裂。童建国想起南明大球场里埋藏的数吨炸药,这是沉睡之城的大爆炸吗?
“快跑!”
等到第一次冲击波过去之后,他们站起来匆匆往前跑去。童建国还在维持秩序,避免互相拥挤反而跑不快。
他们迅速穿过狭窄的甬道,把猛烈晃动的石壁,还有人类的未来抛在身后。
虽然,还不断有气流冲过来,但六个人都没有受伤,他们沿着不断向下的甬道,渐渐远离罗刹之国。
再穿过一道石门,已经不再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大家用手电向四周乱照,竟变成了天然的地下环境,到处都挂着钟乳石,电光之下五光十色,这是西南常见的溶洞奇观。
“一定会有出口!”
童建国忍着胳膊的伤痛,兴奋地大喊一声。
大部分溶洞都像迷宫般复杂,但这个溶洞没有其他岔路,出了石门就是有一个方向,大家沿着这条道直行就是了。
又走了没多久,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吧手电往脚下一照,原来是一条地下暗河,在溶洞中湍急地流淌,这是明显的喀斯特地貌。
有水就必定会流出去,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希望。他们顺着流水的方向,小心地沿河往下游走去,一路看到鬼斧神工的钟乳石,甚至暗河里还有奇特的小鱼。
生命!
鱼就是生命,这里不是坟墓,而是通往生命的地道,宛若母腹之中二次分娩。
顶顶突然感悟到:“我明白了!这里就是八百年前,罗刹国王逃亡的秘密通道。”
在流水的伴奏之下,这一行人越走越快,仿佛感到重生的召唤。没有人再去看时间,因为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但溶洞看起来无比漫长,谁都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而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夜,都没有睡眠和休息,感到又累又饿,体力几乎已经耗尽了。
就当又有人感到绝望之时,前方亮出一线幽暗的光。
这光线就如黑暗屋子里的唯一烛光,即便最疲惫的人也来了力气。
人们快步跑上去看才发现是个缺口,暗河就从这里流了出去,甚至能够闻到森林得气息!
自由!
他们涉水从缺口爬出去,终于离开黑暗的溶洞,四周仍然覆盖着森林,但有几缕阳光穿透树叶,洒落到他们的头顶。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
第一个走出来的童建国,痛苦地跪倒在地,仰望天空享受着阳光。
其余人依次走出洞口,全都兴奋地说不出话来。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顶顶,看到清晨森林的阳光,却回头看了一眼巨大的岩石,裂开一个几米宽得洞口,奔流出甘甜的泉水。
然而,本该感到兴奋的她,却又涌起一股暗暗的忧伤。
六个逃亡者也分辨不清方向,反正是笔直地往前走去,离通往罗刹之国的溶洞越远越好。
森林里充满着鸟鸣,呼吸道新鲜空气的人们,即便饥饿也可以忍耐。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突然从树叶的缝隙间,看到一条盘山的公路。
路!
他们激动地跑出森林,冲到盘山公路的旁边。这里一边是大山,另一边则是悬崖,似乎就是天机故事发生的第一天,旅游团的大巴经过的那条路。
很快就有一辆大巴开过来了,他们冲道路上阻拦,司机立即停下车来。
这是一个由德国退休人员组成的旅游团,从兰那王陵出来返回清迈。这些德国老人大多是‘天机’真人秀节目得观众,一眼就认出了童建国等人。他们兴奋地想见到了大明星,纷纷拿出水和食物,拯救这六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
退休的德国医生为童建国检查了左臂的伤势,孙子楚和林君如在大快朵颐,伊莲娜和秋秋抱在一起哭泣,顶顶则孤独地坐在旁边。
中午,大巴渐渐驶入清迈市区,天机旅行团的幸存者们,终于重返久违了的人间。
再见,沉睡之城。
再见,罗刹之国。
再见,空城之夜。
再见,末日审判。
再见,小方、屠男、成立、唐小甜、黄宛然、厉书、杨谋、钱莫争、亨利、司机、玉灵、x、马潜龙、李小军……共有十四个人化为了幽灵。
再见,小枝、叶萧,他们永远留在了南明城。
再见,童建国、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秋秋、顶顶。在付出许多条生命的代价之后,他们虽然走出了沉睡之城,却永远都不会走出天机的世界。
不知是谁在下车时说了一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尾声
一切,并没有结束。
比如远在美国的宇宙之龙卫星电视台,在最高领袖李小军死后,洛杉矶的管理层就陷于混乱。逃出绝境的六个幸存者的证词,揭穿了“龙卫视”得所有谎言,也使全球电视观众震惊与愤怒。美国的司法当局也介入调查,部分高管遭到刑事指控,被迫面临牢狱之灾。“龙卫视”的股价一落千丈,迅速被清除出了证券市场。公司被迫答应赔偿所有的受害者,总计达数亿美元。在几个月的动荡之后,“龙卫视”宣告破产清盘。
林俊如在短暂地回到台北的父母身边之后,很快飞越海峡来到上海,不久就与孙子楚订婚。婚礼定于2008年9月19日举行,这是两年前他们在天际旅行团出发时相遇的日子。
顶顶异常低调地回到北京,她的个人专辑在一年以后发行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尝试过催眠,也没有再向任何人说起过,她在天机的世界里的传奇经历。
最可怜的是少女秋秋,成为了没有父母的孤儿,现在由她的舅舅一家来抚养,她的最大心愿就是找到父母的遗骸——包括钱莫争在内,将骨灰移回国内安葬。
伊莲娜很快回到美国,组织了对“龙卫视”的诉讼和索赔。但在不到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心情复杂,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厉书。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决心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这个胚胎创造于沉睡之城,创造于天机的世界。2007年夏天,伊莲娜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儿,取名为弥赛亚·厉。
童建国却没有回去,他在曼谷逗留了十几天,为警方留下自己的证词之后,就神秘地消失在泰国了。有人说他是为了逃避法律调查——因为他开枪打伤亨利导致其死亡,亨利在法国的家属会起诉他;他还开枪打死了李小军,是否属于正当防卫也值得争议,总之,童建国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人们怀疑他可能重返金三角,甚至重返沉睡之城。
接下来,是两个没有逃出沉睡之城的人。
欧阳小枝,就像她可疑的来历一样,她的下落至今仍是个谜。
最後,就是全世界的大众最关心的一个人——叶萧。
谁都不知道他的命运究竟如何,虽然“天机”电视真人秀已告结束,其始作俑者的“龙卫视”也已覆灭,但全世界已有无数人深受“天机”的影响,甚至依旧沉浸在“天机”的世界中。而他们最喜爱的人物就是叶萧,他的生死未卜吊住了所有人的心。只要一天没有叶萧的消息,那么“天机”节目就一天没有结束。全球大众就仍在期待着“天机”的结局。“叶萧全球后援团”还在营救他,他仍在世界各地拥有数以千万的粉丝,大家以各种方式怀念他,给他建立了几百个网站,美国的粉丝们还集资准备为他拍一部电影。
不过,有人说在去年的某个时候,在上海偶然地看到过叶萧,但他坚持说“你认错人了”,随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中;有一个欧洲背包客透露,他经过东南亚某地时,遇到一个孤独的徒步旅行者,其长相酷似电视里的叶萧;更有一种流传wap.很广的传闻,说叶萧已成为国际刑警组织的重要人物,隐姓埋名于世界的某一角落办案,所以不方便透露其行踪。
但我相信,叶萧依然在沉睡之城,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
至于我们故事的舞台——沉睡之城,在故事出版之后,有许多人前往探寻。但截至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它,也许它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也许它还在群山的迷雾之中,也许它从未存在过……
现在小说应该结束了。
最近的一次旅行中,我住在一座山顶的酒店里。此地的海拔有一千多米,环境也异常特殊,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达酒店。
一天夜里,我独自走入酒店的花园。寒冷的空气将我包围,极目远眺,空旷的黑夜包围着层层叠叠的山峦,只能露出陡峭的轮廓。悄然走到花园边缘,扶着栏杆俯瞰,一米外竟已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的轰鸣声传来,整片山谷充满着水汽,水汽又化作难以看清的雾。我沿着酒店外围走了一圈,身边始终都是百尺悬崖,偶尔有山花在黑暗中绽放,让人感到难以解脱的寂寞。
当我抬头仰望群峰之间的星空时,却意外地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影,如同幽灵般从悬崖底下浮现。
“你是谁?”
我吃惊地后退一步,对方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朦胧的星光之下,露出一个陌生的脸庞。
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的年纪可以做我的父亲了。这个年近六旬的男子,依靠着危险的栏杆,身后是绵延起伏的群峰。
“是你写的《天机》?”
他用低沉的嗓音问道,夜风将他的声音带到很远的地方。
“是。”
我感到有些寒冷,抓着衣领又退了一步。
“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的小说是虚构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