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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四·末日审判 第二章 X

同一时刻。

在沉睡之城的另一侧,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里,黑色的铜像依然威严地矗立。

就在雕像地下的五米深处,秋秋好奇地看着金属的舱壁,头顶和身边穿过许多条管道,复杂得像人体内的血管,输送着奇怪的气体和液体。

她用力敲了敲一扇舷窗,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护着窗口,但坚固的玻璃外一团漆黑,没有想象中的深海鲨鱼。

“这真的是一艘潜艇吗?”

十五岁的女孩好奇地问道,她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女生,倒是一直喜欢看男生们的书,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的各种武器,最爱看的小说则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没错。”

鹤发童颜的老人应声道,他笔挺地站在秋秋的身后,如同六十年前海底的潜艇指挥官。

秋秋依旧不解地问道:“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潜艇里应该充满着各种噪音。”

“因为这是一艘世界上最安静的核动力潜水艇。”

他从头顶抓下一个黑色的圆筒,把眼睛放到观察镜似的东西前,又不断地调整着观察角度,转动类似光学相机的变焦器。

“你在看潜望镜吗?”

“秋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你也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

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老人又把潜望镜调整到适合她的位置,指导秋秋把眼睛放上去。

一个与照相机镜头相仿的世界,圆形的空间里画着十字刻度,却没有见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樯橹如林的敌舰,却是一片沉睡着的城市。

刹那间,她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转头看着旁边的老人。

“你可以继续看。”

在他柔和的鼓励声中,秋秋又把眼睛放到潜望镜前,原来镜头是俯瞰的视角,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她也仿佛站在数百米高的云端,低头俯视着整座南明城。云朵已压得越来越低,对面的山峰几乎与自己平行,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无数灰色的建筑矗立其中。这是梦幻般的城市,曾经的桃花源与伊甸园,一度变成遭天谴的所多玛城,静静地沉睡了整整一年,却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唤醒。

秋秋激动地看着潜望镜里的世界,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这城中,看到了她的妈妈黄宛然,还有成立和钱莫争。他们走在沉睡的街道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两个字。

这两个字发出金色的光芒,让她刹那间有些晕眩,立刻从潜望镜前倒了下来。幸好老人坚实的大手牢牢地托住了她,很快又让十五岁的女孩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潜望镜?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后退几步,后背撞到了潜艇的舱壁。

“天机的世界。”

老人的这句话让秋秋更为疑惑,她触摸着身后凹凸不平的金属,还有那些看似渗透着海水的铆钉,宛如置身于五百米深的海底,被一大堆女妖头发似的海藻缠绕着。

几十分钟前,她还在南明城的阳光下,被这个神秘的老人从阴沟里救起,跟随他走到街心花园。雕像后隐蔽的绿地,突然裂开一条深深的地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四周变成了金属,如一条秘密的舱道。她跟着老人走进一扇隔水舱门,马上又把舱门关紧,好像随时都会有海水涌进来。她发现了一个潜艇的世界,狭窄的圆筒状金属艇壳内,布满各种管道和舱门。走进鸽子笼似的艇员休息室,艇长的休息间最明亮舒适。还有长条形的鱼雷发射舱,密布航海与通信设备的指挥舱,是她熟悉的二战电影里的场景——u571还是海狼号?

她暂时忘却了中午的痛苦,惊奇地欣赏着这艘潜艇。每一个部件都要亲手触摸,似乎能嗅到海水和机油的气味。

最后,老人告诉她潜艇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艘潜艇会带着我们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

这句决绝的话让秋秋失望,但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倒是很乐意。”

“你只有十五岁,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所以,你才把我从阴沟里救起来?”女孩咄咄逼人地问道,但随即低头柔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惆怅,他坐在指挥舱里艇长的位置上,看着电子罗盘表上的变化。

“这里很舒服。”秋秋又在狭小的艇身里逛起来,“可是潜艇通常都很闷热,封闭的环境会让艇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

“你果然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这艘潜艇很特别,它与众不同。”

“是的,是非常特别——比如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我的艇长。你手下的潜艇兵呢?”

“他们都死了。”

他平静地回答,拉直了那身绿色的衣服,仿佛仍在指挥他的艇员们。

“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现在这里只有我。”老人缓缓地走进生活舱,打开一个微型冰箱,“你一定口渴了,要吃水果吗?”

“你这里还有水果?”

她着急地挤到冰箱前,里头果然塞满了各种水果,有香蕉、芒果、椰子、木瓜……几乎所有的南方水果都在里面,好像开了一个水果铺子。女孩已经一周没吃过新鲜食物,更别提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果了,今天早上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秋秋赶紧拿出一串香蕉,急吼吼地剥开来就吃,果然非常新鲜,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她又品尝了芒果和木瓜,老人为她端来一大杯刚榨好的椰子汁,这下让女孩彻底吃饱了。她摸着肚子说:“谢谢你的水果!真是太神了,都是从哪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这又是‘天机’哦。”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却摸着女孩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又引起了父母双亡的秋秋的惆怅,她低头倔强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是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只需要自己救自己。”

但她更加地忧伤了,“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命运不是别人为你安排好的,命运是你自己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所有这一切走过之后,才是你的命运。”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忽然有些像课堂上的老师,抑或布道的传教士。

“也许——”秋秋撇了撇嘴,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我刚才给你吃了水果,你现在要给我报酬了。”

“什么报酬?”

女孩倒也即刻警觉起来。

“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外面的世界?泰国?中国?美国?”

老人点了点头,又给她榨了一杯新鲜的椰子汁:“是的,整个世界,告诉我。”

“让我想一想——”秋秋喝了一大口椰汁,脑中播放着过去半年来的新闻,“黎巴嫩和以色列爆发了战争!”

“终于又打了。”他苦笑了一声,紧紧捏起拳头说,“战争,又是战争,我已厌倦了战争!”

“印度和巴基斯坦大地震。”

“生灵涂炭了吧。”

秋秋又想回到了国内:“东方卫视搞了‘加油好男儿’!”

“这又是什么?”

“哎,这是奶奶喜欢看的,爷爷可不喜欢呢。对了,今年夏天还有德国世界杯。”

“巴西卫冕冠军了吗?”

“不,意大利人在决赛赢了法国。”

老人闭起眼睛点点头,“这倒也不错。”

“但这次世界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健翔在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上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句话让老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得摇摇头说:“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地底的潜艇忽然沉默下来,好像真的葬身于海底了。秋秋静静地侧耳倾听,像在等待深海的巨鲸路过。

突然,她大胆地打破了寂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

“是的,我很孤独。”老人叹息了一声,抚摸着潜艇的管道说,“其实,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是非常孤独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

“到今天依然如此孤独吗?”

他停顿了片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是更加孤独。一个人在地底,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

“末日审判。”

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已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孤独?”

十五岁女孩的这个问题,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老人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居然长长地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地回答——

“渴望爱与被爱。”

伊莲娜从地狱深处醒来。

睁开眼睛之前,只感到身体在麻木的同时,还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无法找到疼痛的来源,就像黑暗海洋上的帆船,难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和双脚却更加疼痛难忍,整个身体只能猛烈地颤抖,却无法移动半寸。

终于,眼皮艰难地撑起来,头顶的日光灯昏暗了不少,仍然是这间狭窄的密室。

刚刚做完一场噩梦,回到特兰西瓦尼亚的荒原中,回到那座坍塌了的古老城堡中,见到了十五世纪的德古拉伯爵,并亲吻了他血红色的性感嘴唇。然后,伯爵的獠牙渐渐生长出来,咬住了她的白嫩的脖子,深深插入她的颈动脉中,瞬间吸干了她全身的鲜血……

噩梦中惊醒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以为在这里被困了几天几夜,以为忘却了饥饿与干渴,唯一的感知就是恐惧,从四周墙壁汹涌而来的恐惧。

“亨利!”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便用英语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混蛋,赶快把我放出去!快!”

但唯一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伊莲娜自己。

她的上半身呈45度角的状态,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台电视机,居然还是中国的品牌,29英寸的康佳。

电视机并没有亮着,不知是何时被搬到密室的,她狐疑地张望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全身,但捆绑着她的皮带却越收越紧,使她痛不欲生,不得不停了下来。

突然,伊莲娜发现右手边有个遥控器,手指正好可以够着遥控器的按钮。

管它定时炸弹还是救命天使,伊莲娜顺势按下遥控器,没想到电视机居然亮了。

“hello!”

电视机喇叭同时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电视屏幕在闪过一片雪花之后,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亨利?丕平。

这张脸让伊莲娜立即安静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看着电视机里法国人的双眼。

亨利的眼神充满疲惫,镜头里只有他的脑袋,脸颊布满灰色的胡须,往下是脏兮兮的衬衫领子,背景是一块猩红色的幕布。

“嗨,伊莲娜,你现在感觉舒服吗?”

喇叭里传出亨利的声音,又是法国口音的英语,散布到狭窄的密室之中,伊莲娜只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舒服个屁!”

她无所顾忌地大骂起来,想出了英语里所有肮脏的词汇,甚至还包括这几年学来的中国脏话——通常是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和祖先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骂我的。”

屏幕里的亨利停顿了一下,皱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而伊莲娜猛烈兼亲切的“问候”,也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立刻了安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电视机四周,是否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亨利正在哪里监视着她。

但还没等她扫视,刺耳的法式英语又开始了,“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因为我比你更加恐惧,不敢面对你说出某些真相。”

伊莲娜还没问真相是什么,亨利就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欺骗了你们,我并不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也不懂什么东南亚的宗教艺术,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泰国——对不起。”

他只停顿了两秒钟,根本不给伊莲娜插嘴的机会,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从你们见到我的一开始,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这些天来我一直充满了罪恶感,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谎言,而现在我就有这种预感,上帝的惩罚即将应验于我身上。”

“活该!”

伊莲娜终于爽快地冲出一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吗?”亨利却在她出声的同时说道,“你们的大巴行驶在山间,突然发现我躺在公路上,全身受伤、昏迷不醒。我被抬到了你们的车上,你们又发现路边的山沟底下,刚刚翻下去一辆旅游大巴,紧接着坠崖的大巴就爆炸了。很快你们就迷失了方向,误入隧道而闯进沉睡之城。当晚,我在你们的照料下醒了过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是真的!就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还说我是一个法国旅行团的成员,大巴在经过那段山道的时候,因为轧死了一条狗,与一个老太婆争执了起来,然后就遭到了她的诅咒。不久大巴发生了意外,刚刚打开车窗呕吐的我,正好被甩到了公路上,而其余的人则随着大巴,一同坠入了深深的山沟里。”

还没等伊莲娜说出“这些都是假的?”时,法国人便说出了相同的话:“其实,这些都是假的!那辆坠入悬崖的大巴,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而我也不是什么旅行团成员,我身上的伤口全是事先准备好的,都只是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昏迷不醒可不是装的,我事先吸入了一种气体,八小时内会自动醒来。”

“阴谋家!”

伊莲娜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挣脱开绳子,把电视机里的亨利挖出来。

“很抱歉,我现在才把这些说出来。但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当我得知导游的死亡之后,已完全超出了我的准备和想象。我实在难以面对你们,又要被迫编出谎言来欺骗——比如我的巴黎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有吴哥窟中对你们的预言等,全都是些无稽之谈。”亨利忏悔地叹息了一声,镜头里的脸色愈加苍白吓人,“直到四天前的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便趁乱逃出了你们的旅行团。然而,我才发现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命运已不再被自己控制,一旦踏入这座该死的沉睡之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电视机屏幕上只见他颤抖的肩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两个眼眶都变得红红的,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他对着镜头大喊道:“上帝啊!我不敢……不敢……不敢再面对了……我只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躲避着你们也躲避着死亡,在沉睡之城的黑暗角落里游荡。昨天中午我几乎被叶萧抓住,这是最后时刻即将到来的预兆!今天上午我又意外地遇到了你,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一切,只能通过这台该死的电视机,说出这些应该下地狱的话。”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

伊莲娜已经放弃了挣扎,反而对电视机里的亨利,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法国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眼通红地说,“我是个刚刚失业的话剧演员,整夜落魄在巴黎的小酒馆里。一个月前的晚上,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我,将稀里糊涂的我带到了机场,塞进私人小飞机,几个小时就飞到了美国。黑衣人带我登陆一座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我见到了那个人——但我当即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之中,手脚都被皮带紧紧地捆了起来。当时,我吓得差点小便shī_jìn,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却没有用。密室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告诉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我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得到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要么在巴黎街头流浪下半辈子!”

这下伊莲娜总算明白了——同样是密室,同样是捆绑,同样是电视机——亨利是把别人对付他的办法,再改头换面来对付自己!

她又在心底对亨利咒骂了几十遍,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突然停住了,亨利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令她万分厌恶。

怎么回事?是电视机出毛病了吗?伊莲娜又伸出手指,在遥控器上随便按了一下。

刹那间,电视机发出骇人的响声,紧接着就突然爆炸了!

显像管和塑料外壳的碎屑向四面飞溅,密室里的灯光转瞬熄灭,整个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伊莲娜的心脏几乎也随之爆炸,同时嘴巴里发出恐惧的惨叫……

地狱就在脚下。

他的名字叫??。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丝巾。他甚至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帽子,以及黑色的大墨镜,加上天生的黑色头发和眼球,只有皮肤是接近古铜色的。

他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只有尽头射出昏黄的廊灯。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重量甚至要超过他自己的体重。但他的体能和臂力都大得惊人,双手紧紧夹着一个僵硬的脖子——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而属于另一个可怜的男人。

没错,他正在搬运一具尸体。

的动作依然很艰难,毕竟是七十多公斤的分量,何况现在真的是“死沉死沉”。他只能夹紧死者的颈部,任由尸体的双腿拖在下面,摩擦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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