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水太凉了!”
“住口!”大莫氏拂开黏在脸颊上的湿漉漉发丝,接过装了凉茶的茶碗,仰着脖子咕咕地灌了起来,总算将心头的浮躁压了下去,忽地阿嚏一声,就连天地打起喷嚏来。才灌过凉茶,又打发婢女去茶房里催要滚烫的姜汤。
天色大亮后,大莫氏蜡黄着脸出了门,恰望见隔壁住着的小莫氏拿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心里狐疑小莫氏昨晚上也跟她一样,到底没胆量说出来。姊妹二人去莫老夫人那请了安,觑见元晚秋、白树芳没眼力劲地撺掇着要在莫老夫人房里摆下两桌赌局,就借口拿银子回了房里。
姊妹二人手指敲在各自的钱匣子上,谁也没脸戳破那层彼此已经猜到的窗户纸。
良久,觑见梨梦蒙着面纱脚步轻盈地进来,大莫氏破有风度地一指床边的矮凳,待梨梦落座了,就问:“昨晚上怎么样了?听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是没来得及下药吗?”
梨梦蹙着眉间,为难道:“就怕被三少爷看出破绽,特特地去茶房里斟了两杯参茶,谁知,一转眼,茶碗不知被谁端去了……唯恐惹出乱子,连三少爷都不敢挨近。”
大莫氏一怔,瞅了小莫氏一眼,姊妹二人自然猜到那被人端走的参茶,进了谁的肚子。
未免提起昨晚上的难堪,大莫氏、小莫氏默契地对那两杯参茶闭口不提。
“你今晚上,别将那药放参茶里……阿嚏!”打了个喷嚏后,大莫氏擦了下眼泪、吸了吸鼻子,却也不是十分信赖梨梦,只是怕再弄巧成拙反倒害了自己,于是托着脸颊红着眼眶,对梨梦说:“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你今晚上连着再去茶房,会叫旁人疑心。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侄媳妇自找没趣。”
“什么法子?”梨梦勤学好问地说。
小莫氏被昨晚上的事搅合得兴致不高,托着脸单等着大莫氏说。
大莫氏沉着冷静地道:“我昨儿个,瞧见侄媳妇身边坐着的姓邬的小丫鬟容貌倒是一等一的好,但一双狐狸眼滴溜溜地来来回回地向人家头上簪着的金钗、腕子上戴着的玉环看!可见,一准不是个规矩人。过一会子,我偷偷地拿了老夫人最喜欢的一只翠玉钗给你,你将那翠玉钗丢在那姓邬的丫鬟身边,等那丫鬟动了贼心昧下那翠玉钗……”
“就叫母亲打发人挨个去搜去问,那小丫头没旁的地方藏东西,少不得要藏在侄媳妇房里。倘若是从侄媳妇房里搜出来……”小莫氏柳眉高高地挑起,跟大莫氏相顾一笑,发自肺腑地笑了。
梨梦蹙眉道:“不过是个小丫鬟偷东西,有什么要紧?先前家里传出那么些难听的话,也不见少夫人怎么样。再者说,也未必会藏在少夫人房里。”
“你太年轻了!”大莫氏抿了一口茶水,指点梨梦道:“这新媳妇的丫鬟偷了太婆婆的东西,新媳妇能脱得了关系?等进了京城,就瞧谁家的媳妇肯跟那么个手脚不干净的新媳妇深交!”
“就是,短日子,新媳妇心里不痛快还是轻巧的;长了,他们那延春侯府门庭冷落鞍马稀,成了京城里的孤家寡人,儿女亲事不好办、出了火烧眉毛的事也没人肯帮衬!”小莫氏眉开眼笑得,似乎已经瞧见了对她们姊妹不够尊敬的莫三两口子可怜兮兮求上她们门的窝囊模样。
梨梦心道:好一对狠心的姑奶奶!莫思贤先前瞒着她们不叫她们知道自家夫婿还在人世的事,一准是怕这对姑奶奶狮子大开口恨不得将那金銮殿都算成莫思贤欠她们的。
“两位姑夫人就如梨梦再生父母一般,梨梦任凭两位姑夫人吩咐。”梨梦起身,福了一福。
“等老夫人那的赌局摆下了,你就来取发钗,切记,千万要叫那姓邬的小丫头将发钗捡回去。”大莫氏叮嘱一声。
梨梦赶紧地应下,正待起身要走,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喊梨梦,见小莫氏嘘了一声,就站住脚。
只听外面争芳喊“梨梦?你在哪?少爷的朱红羽纱大氅你收到哪里去了?少爷急等着用。”
小莫氏啐道:“不懂规矩!船上有两位老夫人,五位夫人,这样叫叫嚷嚷,成何体统?”见这一声后,争芳就没了声音,就又对大莫氏说:“只怕是瞧见梨梦进了咱们这,就有意来咱们这门口叫嚷的呢。”
“怕她?”大莫氏冷笑一声,起身觑见门外没了人,就对梨梦摆了摆手。
梨梦这才鬼鬼祟祟地出来,提着裙子上了二楼,见里面斗艳坐着正拿了针线缝一口布袋装银子,就走过去问:“少夫人呢?”
“陪着老夫人摸骨牌去了。”斗艳头也不抬地说,俨然是对梨梦还心存忌惮。
梨梦也不理会,瞧着床上有两道褶子,正待要去将那褶子抹平,忽地见斗艳起身走到床边,却是将床头那放着的钱匣子收了起来。
梨梦嗤笑一声,听见一阵好似风吹芭蕉般的脚步声,立时猜到是凌雅峥,回过头来,果然瞧见是凌雅峥回来,就笑道:“少夫人回来了?”
凌雅峥揉着脖子,笑道:“叫芳枝替我摸一圈,我上来歇一会子。”
梨梦立时凑到凌雅峥耳边,将大莫氏、小莫氏的话说了,“少夫人要怎么着?”
凌雅峥思忖一二,就在梨梦耳边耳语一通,梨梦听得连连点头。
斗艳纳罕地瞧着凌雅峥跟莫三的侍妾这般亲近,依稀觉得这“梨梦”有些眼熟。
“峥儿,还不来银子就都叫你四嫂子赢了去了。”过道里莫紫馨喊了一声。
“就来。”凌雅峥应着,出了门携着莫紫馨的手进了莫老夫人房里,只瞅见挨着窗子摆下的一桌坐着凌古氏、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挨着床榻那边摆下的一桌,坐着的是莫老夫人、大莫氏、小莫氏、芳枝。
芳枝见凌雅峥过来,忙起身让座,讪讪地说:“给少夫人输了不少银子。”
“少了吗?我怎么瞧着没少?”凌雅峥瞥了一眼隔壁一桌,见凌古氏兴致缺缺,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个个眉宇凝重,猜到凌家那三位嫂子动了真格,果然,只听隔壁白树芳夹枪带棒地问“二嫂子,你一连赢了七圈,真是好手段”,元晚秋道“运气来了而已,若说手气好,祖母的手气最好不过了,我瞧着我的银子,都进了祖母的匣子里”,马佩文笑道“二嫂子这会子又是至尊宝?”
凌雅峥嘀咕了一句“小赌怡情”,正待要去看大莫氏牌面。大莫氏忽地将手下的骨牌一推,扶起莫老夫人,笑道:“母亲,来,咱们来沾沾凌家二少夫人的好运!”
小莫氏也赶紧地将骨牌一推,揉乱了牌面,就随着大莫氏簇拥着莫老夫人站在元晚秋身后。
这么着,屋子里其他的丫鬟也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凌雅峥敲打着手上的骨牌,瞥见大莫氏迅雷不及掩耳地轻轻拔下莫老夫人灰白发髻中的一根绿莹莹的金钗,就也不动声色地凑上去瞧。
见元晚秋手里不过是一对双红头,凌古氏却忽地哈哈大笑道:“至尊宝在我这!”
众人一瞧,果然如此。
莫老夫人悻悻地说:“还是你有福气!”醒悟到方才凌家三个孙媳妇斗嘴不过是逗凌古氏笑,就埋怨起自家女儿、孙媳妇来,兴致缺缺地回了椅子上,不耐烦地就叫莫紫馨替她摸。
凌雅峥瞥见梨梦进来一下,就退了出去,便将全神贯注在眼前的赌桌上。
“哈哈!你们三个鬼东西,又让着我了?”凌古氏一笑。
元晚秋笑道:“孙媳妇是个眼皮子浅的,这真金白银的事,怎么会让呢?孙媳妇正打算攒钱,买一副簇新的头面进京见人呢。”
凌古氏好似散财童子一般地大度道:“攒什么钱?我那还有几斛珍珠、几匣子红绿小石头,闲了,你去挑一挑,镶头面好,做衣裳扣子也使得。”
“那就多谢祖母了。”元晚秋感激地道。
白树芳、马佩文还不至于天真地以为元晚秋是看重那点东西,都知道凌古氏是“天子”,挟持了她,就算凌尤坚封了公爵,也能辖制住穆老姨娘、凌尤坚、凌钱氏,于是笑盈盈地,都随着元晚秋做那不开眼的模样讨好凌古氏。
莫老夫人心头越发地抑郁,见下手小莫氏给她挤眉弄眼,对家凌雅峥成竹在胸,瞅了一眼凌雅峥身边的笸箩,心里一恼,只说出去透透气就站起身来向外走,吹了水面凉风,正待要回去,忽地瞧见莫宁氏、凌秦氏、凌钱氏脸色凝重地走了过来。
“母亲。”莫宁氏娥眉紧皱,脸颊被气得恍若凝霜般。
“怎么了这是?”
凌秦氏沉着脸说:“老夫人您瞧,这是什么?”说着话,就好似万分嫌弃地捏出一个紧紧裹成一团的帕子来。
莫老夫人狐疑着,见凌秦氏将那拍着送到她鼻子边,就轻轻地嗅了一下,心头忽地乱跳,猜着帕子里传出的味道不是正经东西,正色道:“哪里来的?可曾跟你婆婆说过?”
“……我婆婆那个样,说了,她也不耐烦管。”凌秦氏铁青着脸,望着其他三人问:“两家住在一艘船上,也不知,这到底是谁家的年轻子弟丢下的……且还是丢在两家人都进出的茶房那。如今,咱们是干脆将这脏东西丢了,还是正经地各房里搜一搜?”
莫老夫人心知凌家没有男儿在,只有一个借住的关绍;莫家倒是有莫静斋、莫谦斋两个孙子、白树严一个孙女婿,听了凌秦氏的话,只觉若就此放过,那凌家人定会以为是他们莫家子弟丢下的。因觉自家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婿,一个老实本分一个新婚燕尔一个忙碌不堪,都用不上这东西,就当机立顿地说:“自然要搜,不搜出是谁来,好生教训一顿。放任他们由着性子去,将来作践坏了身子可怎么着?”
莫宁氏护短地说道:“兴许不是他们公子哥弄来的,兴许是哪个女子弄来的呢?”
听莫宁氏影射婢女、侍妾,凌钱氏就也点了头,笑道:“只掉下这么一粒,料想还有瓶子藏着呢。不如等天黑了去搜一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莫老夫人连连点头,见莫宁氏一直瞅着她的发髻,就纳闷问:“静斋她娘看我做什么?”
“母亲早上起来,戴在头上的翠玉钗呢?总是瞧母亲戴着那发钗,今儿个没瞧见,就像是少了什么东西。”莫宁氏一笑。
莫老夫人一头雾水地向头上一摸,见她每天插在脑后的发钗没了,气恼道:“掉哪里了?若是掉了,怎没人提醒我一声?”
“老夫人别急,等晚上一起搜,还搜不出来吗?”凌钱氏笑了。
莫老夫人重重地点头,因牵涉到自己用得最趁手的发钗,就叮嘱道:“这件事,不许声张,万一叫她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将我那发钗毁尸灭迹丢进河里,那可了不得了。”
“是是。”众人赶紧地应下。
莫老夫人先前无知无觉,此时就觉脑后轻飘飘的,回了牌桌边,觑见自己的银匣子空了,就淡淡地说:“我就走这么一会子,孙媳妇就将我的银子多赚了去?”
莫紫馨忙道:“祖母,是叫大姑姑赚了去。”
莫老夫人知道这是自家女儿“守寡”时养下的贪婪毛病,只得忍了,听见凌古氏又被三个孙媳妇逗得乐不可支,心下越发地不平。待天擦黑了,觑见莫宁氏、凌钱氏、凌秦氏过来了,就将骨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郑重其事地对凌古氏说:“老姐妹,咱们这船上多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凌古氏懵懂地问。
凌秦氏赶紧凑到凌古氏耳边,低声地将在茶房找到媚药的事说了。
“这还得了?就听老姐姐的,带着人去搜一搜!”凌古氏立时说道。
大莫氏、小莫氏互相递着眼色,只觉莫老夫人实在高明,不说少了什么,只说多了什么。
“祖母,怎么回事?”凌雅峥跟莫紫馨、马佩文、元晚秋、白树芳站在一起问。
凌秦氏因这里头没她儿媳妇,就笑道:“知道你们是新媳妇,房里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但再怎么年少情浓,也不该弄了那要不得的东西在船上。”
白树芳忙道:“这可冤枉,我们家的爷们都不在身边,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就算人在身边,也是知书识礼的人家出来的,岂会藏了那东西?”
“这就未可知了。”凌秦氏冷笑着,跟元晚秋、马佩文、白树芳三个侄媳妇相处得越久,就越发地恼恨起来,这三人除了有眼无珠舍弃凌智吾外,元晚秋识时务时又能步步为营;马佩文长公主之身,才德自然不在话下;白树芳心眼最多,但八面玲珑。大抵是越发现这三人的好,就越恨不得找出这三个人的不好来。凌秦氏竟巴不得那药,就是从这三个侄媳妇房里跑出来的。
“平白无故,就搜了人家东西,只怕不太好吧?”凌雅峥说。
凌钱氏笑道:“我们有真凭实据,又有上面的两位老夫人发话,这会子,搜人家东西,也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的。难道,峥儿有什么不便之处?佩文又有什么大道理要讲?”
“那倒是没有,既然两位祖母都主张去搜,那只能去搜一搜了。”凌雅峥一笑,让开身来,瞧见莫宁氏、凌秦氏已经趁着晌午船停在渡口,叫了不少婆子媳妇上来,就随着凌古氏、莫老夫人跟着去瞧。
被拦在甲板上的关绍、莫三、白树严、莫静斋虽摸不着头脑,但也懒怠跟去看,只坐在那吹着风对着天下大势侃侃而谈。
凌雅峥跟着人进了钱阮儿房里,钱阮儿听说要搜,就老实本分地抱着关旭站在一边,瞧着众人搜完了走了,就哄关旭睡觉。
众人又进了元晚秋、白树芳一同住着的房里,只搜出元晚秋给兄弟做的鞋面、白树芳给凌妙吾去的书信,也是一无所获;又去了马佩文房里,忌惮着马佩文如今的身份,草草地翻了两下,人就转了出来;莫紫馨那干干净净;权姨娘屋里翻出一簸箕混淆在一起的红豆、绿豆,大、小莫氏只当是莫宁氏欺负权姨娘,逼着权姨娘将红豆、绿豆各自分开,就很是对莫宁氏冷嘲热讽了一番。
等进了自己房里,凌雅峥瞅见大莫氏、小莫氏吸气提神,不由地勾起嘴角,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叫众人去搜,除了搜出一袋子碎银子,叫凌秦氏埋怨凌雅峥下手太狠一些,并无旁的不妥之处。
大莫氏不敢置信地再三地翻找了,一无所获后,就赶紧地说:“如今去下人那也搜一搜,船娘那也别放过。”
“姑夫人,已经搜过了,都没有。”
“当真没有?今儿个进出老夫人房里的人身上,都搜过了?那可是老夫人心爱之物,再打发人去好生搜一搜。”小莫氏说。
莫老夫人先跟着点头,忽地觉得小莫氏这话里有蹊跷,登时虎着脸瞪向两个女儿,“婉玲、蕙娘她娘,随着我回房里去。”
“母亲,还没搜完呢?”大莫氏又去翻枕头,见邬箫语进来,拉住她,叫小莫氏从头到脚地搜了一遍。
莫老夫人立时明白是两个女儿有心陷害凌雅峥,冷着脸说道:“已经搜完了,还有什么可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