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峨拥着被子抱住膝盖,嗔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母亲要退,父亲也答应,那就退了吧。”说着,就事不关己地躺下。
凌雅娴嗤笑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是巴不得没这门亲事。据我说,你若惦记着人家二……”
凌雅峨反常地恼怒道:“三姐姐要出去就出去,何必拉扯上我?”
凌雅娴一嗤,干脆地下床披了衣裳,“前面闹得不可开交?”
“小打小闹罢了,都在几位老爷子的掌握中呢。”凌雅峥又拉了凌雅峨一把,被凌雅峨打开手,就懒得再管,挽着凌雅娴的臂膀,笑道:“叫了馨姐姐,咱们去拜一拜舍利塔?”
“也好,左右挤在一起,谁也睡得不舒坦!”凌雅娴冲着凌雅峨皱了皱鼻子,就握着灵雅峥的手向外去,又去叫了莫紫馨,三人带了三个婢女,就出了禅院。
远远的,回廊上连鸿恩觑见六个女子过来,忙张望过去,已经见过了凌雅峥,就向其他两位小姐打量过去,因觉凌雅娴年纪大了一些,就只看莫紫馨。
莫三忙拉住连鸿恩,低声道:“那是我二姐姐,旁边的,是凌家的三小姐。”
“六小姐没来?”连鸿恩失望地说。
“六妹妹白日里伤心太过,起不来了。”凌雅娴说。
连鸿恩嘲讽地翘起嘴角,虽明白凌雅峨此举不过是恪守规矩,但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说道:“既然凌家六小姐也无意,前面的凌二夫人要退亲,那就退吧!”
莫三笑道:“连公子怎这么孩子气?为了跟人家赌气就退亲?”
连鸿恩冷笑道:“连家也不是一穷二白娶不上妻子的人家,犯不着这样上赶着!”
莫三忙劝道:“凌家二夫人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凌家的家,几时轮到凌二夫人去当了?况且,你我都明白,凌二夫人那话,不过是说给秦夫人听的,叫秦夫人将她三两句削打回去就够了,何必自己跟着生气?”
连鸿恩怒气消散了,但不平尚在,只见凌家姊妹两个跟莫家小姐站在一处,晦气地低声说:“罢了罢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看她母亲为了别人家的权势大动肝火,料想她也不是个什么省心的人!”一顿脚,便甩袖离去。
凌雅娴咋舌道:“雅峨是我们家最省事的,怎么能没见人面,就先断定人家是什么人?”
莫紫馨为难地道:“今次却是老六的不对,明知道二夫人在闹,不露面缓和一下,将来吃亏的,终究是她自己。就连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呢,她怎么就不出来见一面呢?我瞧着连公子倒像是有意向老六示好呢。”
凌雅娴抿着嘴不言语。
凌雅峥低低地笑道:“将来吃不吃亏,还是另说。兴许将来见了面,连公子立时就为今日说下的话惭愧了呢?”
“你当是写文章吗?处处都是欲扬先抑?”莫紫馨摇了摇头,就吩咐道:“梨梦你们先去佛塔那点灯,免得我们贸贸然过去,惊扰了佛祖。”
莫三心道:这几个也去?虽腹诽着,却不言语。
“得道之人,果真会化作舍利?”凌雅娴见无人出声,就好奇地问。
莫紫馨笑道:“应当是了,不然,人世间怎会有舍利?”
凌雅峥回头望着莫三,笑道:“但怎么才算得道?”
“化成舍利了,自然就得道了。”凌雅娴说。
莫三笑道:“若是这样,那潜心修炼的人就太亏了一些,自己得道没得道自己都不知道,非要死了叫后人来评判。”
“若是得道了,谁还在意死后有没有舍利?”凌雅娴打心底里要跟莫家亲近亲近,就紧赶着说。
“据我说,与其得道,不如永坠轮回。热热闹闹的一辈子接着一辈子,这岂不有趣?”莫三冲着凌雅峥眨了下眼睛。
凌雅峥抿唇笑道:“有趣是有趣,但今世做了杀猪人,下一世做了猪狗呢?”
“做了猪狗也好,一辈子吃吃喝喝睡睡,也挺有趣。”莫三说。
莫紫馨嗔道:“没出息的,坐吃等死一辈子,也有脸说有趣?”
“养出来的肉,不是给二姐吃了吗?”
“呸,谁吃你那浑身烂肉!”莫紫馨骂道。
凌雅娴不由地掩面笑了,又指着莫三去逗凌雅峥。
莫紫馨也不由地随着一笑,低声道:“大家伙都小声一些,毕竟,国公爷还停在前面呢。”忽然听见脚步声,就咳嗽一声,示意众人且停下。
莫三回头,望见是秦舒脚步匆匆地走来,等秦舒走近了,就诧异地说道:“你怎么过来了?”
秦舒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地勉强笑道:“大哥已经被劝回去了,叔伯舅舅们不敢再闹了。”
莫三疑惑地问:“怎么劝回去的?据我说,这等事,只能釜底抽薪。”
秦舒点了点头,“可不就是釜底抽薪吗?大哥敢闹,全凭着叔伯舅舅还有白家支持……”
秦舒望着莫紫馨说:“馨儿,要委屈你了。”
“委屈我?”莫紫馨轻轻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
凌雅峥、莫三也诧异了一下。
“塞鸿带着凌侯爷、莫伯爷,跟白家摆开兵马说了一通,白家不料咱们雁州府还藏了那些后招,自然服了软。只是,柳老将军说,口说无凭,白纸黑字立字为据也不可靠。就跟白家商议着,要叫白家的少宗主白树严留在雁州府。”秦舒惭愧地握住莫紫馨的手。
“……为人质?留在我家。”莫紫馨咋舌,这扣留白树严,名正言顺的理由,便是留他做女婿了。
秦舒点了点头。
莫紫馨反握着秦舒的手,手指在她尖尖的鼻尖上一刮,“还当是什么事呢,这点子事,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凌雅娴忙说道:“馨儿,你就当舒儿是为了国公爷愁眉苦脸的吧。”话说完,就觉得自己舌头太快,说错话了,赶紧地歉疚地望了秦舒一眼。
秦舒无奈地一笑,就随着众人向佛塔去,路上陆陆续续说些秦夫人快刀斩乱麻夺了她叔伯舅舅手上兵权等事,到了佛塔下,不由地住口静穆起来。
众人静穆着走进佛塔,随着台阶走到佛塔之下,只瞧见一个泥胎的九层舍利塔立在中央,就纷纷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塔怎么是泥塑的?”凌雅娴胆大地伸手摸了一下。
凌雅峥忙拉回凌雅娴的手,“这里头才是金塔。”
凌雅娴待要伸手敲一敲,又没胆量,悻悻地捧着烛火望着,恨不得哪一处露出丝毫缝隙,叫她看见一点金光来。
“走吧,去塔上瞧一瞧月色去。”秦舒说。
众人应着,就随着她走,莫三有意满一步跟在凌雅峥身后,瞧见逼仄狭窄的楼梯上,稍稍慢下几步,就与前面的人隔开了一层,于是偷偷地去拉凌雅峥的手。
凌雅峥回头,见幽暗的楼梯上,莫三两只眼睛做贼一样地发亮,就在他手心里一掐。
“那天一大早,我去你们家,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站在台阶上停住脚,见前面的脚步远了,这边只有他们并梨梦三个,低声说道:“这事终归怨我,若不是为了我的恩怨,你何必随着我一起,费力去抬那钝刀子,直接快刀斩乱麻就是。”
“你的恩怨就是我的恩怨,我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莫三愤恨地吐出一句,手上微微用力地说:“等着,我一定要叫他再折腾不出幺蛾子来!”
凌雅峥侧耳去捕捉前面的脚步声,低声道:“也别太勉强自己……”
莫三忽然凑到凌雅峥耳边,低声说:“既然白家服软了,就叫白家捎话回京城,说,太子已经没了。”
比起这句话,吹在耳边的微风更叫凌雅峥在意,微微转开脸,就笑道:“可是朝廷的人来了,是瞧见他安然无恙的。”
“……所以,我跟马大哥串通好了,要叫朝廷的人偷偷地瞧见咱们将关绍'杀'了。”莫三低声地说。
“那钱谦……”凌雅峥迟疑了,忽地见莫三踉跄了一下,忙伸手扶住他,见莫三身后跟着的梨梦手上捧着蜡烛笑,就嗔了梨梦一眼,“胡闹,万一摔伤了他……”
“叫我赔命?”梨梦笑道。
莫三蹙眉道:“当真是你踩我靴子?”有心要叫梨梦走远一些,却见梨梦挤开他,三两步走到凌雅峥身边。
凌雅峥听着前面的秦舒等已经到了十三层的塔顶,他们才不过上到第三层,就对莫三低声说:“那钱谦还在,岂不是露出了破绽?”
“钱谦怎么了?”梨梦问。
莫三见凌雅峥不避梨梦,依稀记得莫紫馨说凌雅峥起卧都跟梨梦一处,就瞧着梨梦托着的凌雅峥的手臂,低声说:“若果然如你所说,就该顾忌着钱御史的安危,可若顾忌着钱御史安危,又委实拿着关绍、钱谦没法子——若叫钱御史步了国公爷后尘……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终归叫人心里过意不去。”
梨梦睁大眼睛,忽地笑道:“怎么没法子?难道他们能来雁州府坑蒙拐骗,咱们就不能?”
莫三不由地打量起梨梦来,好笑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但叫谁去坑蒙拐骗?你,还是我?”
“三少爷有胆量就去,没胆量就叫我领着钱谦去。”
“梨梦。”凌雅峥按住梨梦肩头,“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
梨梦一手擎着油灯,一手托在凌雅峥手臂上,乜斜了眼瞧了一回站在两个台阶下的莫三,忽然探着身子向凌雅峥唇上印去。
凌雅峥猝不及防下,僵硬地站着,闻着梨梦面上的菖蒲香气,只觉她的嘴唇又软又暖但又带着些许霸道。
莫三瞬间呆若木鸡后,忙上前两步将凌雅峥从台阶上拉下来,见凌雅峥一直笑,就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梨梦她……”凌雅峥对着梨梦嗔道:“死丫头,吓死我了。”
“死丫头——”莫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梨梦见凌雅峥并不气恼,就笑盈盈地看着她。
凌雅峥笑着,摸着嘴唇,只觉自己活了那么多年,偏被个小丫头亲了实在可笑,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脸上的笑容淡去,“梨梦你……”
莫三眼皮子乱跳地瞅着后知后觉的凌雅峥,面沉如水地说:“这丫头,万万不能带进莫家去!”留着她在凌雅峥身边,谁能安心?抬头见梨梦还得意地笑,不由地头疼欲裂,心道旁人最多在意陪嫁的婢女好不好看、和不和柔能不能上手,他却要担心陪嫁丫鬟会不会对他内人动手……
“……梨梦你别起歪心思……”
“迟了。”梨梦笑道。
“我是说,那京城不是你去的地方,再说,关绍、钱谦是以忠良之后的身份来的,你拿着什么身份进京?”凌雅峥说道。
莫三紧紧地攥着凌雅峥的手,只觉凌雅峥的话反倒逞了梨梦的胆子。
“就以小姐的婢女的身份,三少爷,关少爷的血衣,还在吗?”梨梦问。
莫三点头后,大半个身子挡在凌雅峥面前,低声骂道:“你这疯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
“若是我能回来,叫我做三少爷的妾好不好?”梨梦低低地哀求道。
“梨梦,”凌雅峥蹙眉,“你何必呢?”
“我只是,想陪在小姐身边,”梨梦低声说着,眼里忽然盈满了泪光,“小姐跟三少爷的话,我都听去了,小姐,我前世是什么人?一个爹娘在侯府做着最下贱差事的丑陋小丫头,到了小姐身边,就得了小姐赏识,那我上辈子,定也不是寻常人,是不是?”
莫三咬牙说道:“你不必用什么苦肉计,虽你如今美貌了不少,但除非我疯了,才会将你留在内人身边。”
“那就叫钱御史死?”梨梦冷笑着,两只眼睛却盯着凌雅峥看,卑微地说道:“我只想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不行吗?”
“你当真要去京城?”凌雅峥低声地问。
“是。”梨梦肯定地说,挑衅地望着莫三,“我虽不是男儿,虽不过是个小小婢女,但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的心,跟男儿是一样的。若叫我赴汤蹈火后,小姐误以为我的真心只是忠心,那我死也不会瞑目了。”
莫三头痛欲裂,只觉得天地阴阳都颠倒了,伸手指了指梨梦,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啐道:“你还逼着她正视你的‘真心’不成?”
凌雅峥低声说:“我并非非要救出钱御史,却一定要你平安无事。”
“不救钱御史,但小姐总希望安安稳稳度日吧?待我拿着关绍跟我‘定情’的方子进了京城,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若我死了,小姐就权当身边死了一条狗,若我没死,”梨梦固执地伸手指向莫三,“就叫我做了他的妾!”
“胡闹什么?”莫三冷笑着,伸手向凌雅峥唇上擦去,擦了两下,待要低头,就见凌雅峥避开了,“雪耻”不成就着急地说道:“峥儿?”
凌雅峥望向梨梦,“你还小,何必呢?过两年,嫁了人,生儿育女……”对上梨梦的双眼,登时说不下去了,两只手扶在狭窄的楼梯道上,苦笑道:“你方才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再留你在身边近身伺候了。”
“我知道。”梨梦笑了,“若当真虔心修炼能得道,我可不去做什么神佛,只求下辈子做个男儿,名正言顺地守在小姐身边。”
“你既然要去,那就去吧!”莫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只是,你说跟关绍定情,就定情了?皇帝皇后虽昏庸无道,却也不会轻易地信了你的话。”
“放心,我自有法子叫他们将信将疑时,依旧将我留在身边。”梨梦笑道。
“你的法子是……”
“嘘——”梨梦嘘了一声,就听塔上噔噔的脚步声传来,莫紫馨下来笑道:“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老夫人带着人来捉人了,三儿,你快躲到塔底下去,别叫人瞧见,我、舒儿、雅娴会替你遮掩着。”
“……是。”莫三迟疑着退后,见莫紫馨对梨梦看凌雅峥时的幽怨视而不见,登时懊恼地心道:他这辈子到底是什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