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一只大而明亮的眼睛在门外惊惶地扑闪着。
仿佛陡然一盆凉水泼在头顶上,他胸口一窒,脸上的暴戾之气立刻收敛了,不由自主往门那边踏了一步,张口就要叫那受了惊吓的孩子,却又蓦地闭口,呆呆立了片刻,终于转过身去,只将冰冷沉默的背影留给了那只眼睛。
黛绮丝趁机抹去了面颊上终于滑落下来的泪水,站起来拉开门,便见那呆呆木偶似的小孩子定在门口,看一看披头散发的她,又看一看霍展鲲的冷漠背影,眼中写满了惊恐害怕。
她来不及整理衣服头发,更没有再回头看一看他,俯身抱起丫丫便走下楼去。
他背过身去,眼睛却看向了窗户玻璃反射的影像——她抱着孩子决绝而去,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猛然醒悟过来的丫丫开始哭闹着叫发糖,只听得他心中愈加烦乱,那哭声一直传到楼下,又从花园里传上来,他直挺挺站在窗前,看着模糊夜色中她抱着孩子扶着习妈快步走出大门去,那几个人影在铁栏外面的路灯下晃了几晃再也看不见了,小孩子的哭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他仍旧保持着眺望凝听的姿势,直到身体渐渐麻木了才缓缓转过身来。
遍地凌乱,这费了他很多心思的房间里狼藉得如同战场,曾经他带着丫丫一样一样去挑回来的小玩意儿散落了一地,其中一只水晶相框他记得尤为清楚,买的时候他对丫丫这样说过,“等妈妈回来了我们三个人就去照相馆里拍照,照片洗出来放在这个相框里,丫丫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看得到我们三个的照片了。”丫丫从来没有照过相,听他那样说兴奋极了,直巴望着妈妈快点回来去照相片,他也跟着小孩子笑,那一刻甚至也想过他们一起照相的样子——她着素雅旗袍,坐在圈椅上抱着孩子,眉目温柔含笑,他站在椅背后面,穿着深灰的西装绷着一本正经的脸色——他看过几个部下家里都挂着那种样子的照片,从来觉得生硬土气的,可是一想到和她们母女照相,却又只想得起那样一个姿势,他弯腰将那小小的相框捡起来,嘴角嘲讽笑着,突然一扬手,一道闪亮划过,脆响之后,无数的晶莹碎片四散迸射!
黛绮丝离开霍展鲲之后什么也来不及顾,立刻便打电话发动人脉关系安排送习妈和丫丫走,她思前想后,目前全国局势都动荡不安,什么时候日本人要打过来了谁也预料不到,况且霍展谦霍展鲲两兄弟都极有势力手腕,一旦他们之间再起争斗丫丫不管在谁的地界上都难保不出事情,几番对比之下似乎送她们婆孙俩去外国倒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其实她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丫丫的病时好时坏,她早多方打听过,美国的医疗条件最是先进,像丫丫这样的病通过手术也有完全治愈的希望,她早就盘算着等她长大一点便要将她送过去试一试,现在正好先到那边熟悉两年,顺便读些洋书学点东西,再不能像她这没出息的样子,要像曼妮那样,像麦佳慧那样,以后也不会教人看轻了去。
她这样打着算盘,可是事情真要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现在到处都在传言要打仗了,稍微有些家底的都想举家迁到外国去避难,政府几乎不再签发出关文件,要想送人出去只有走别的路子。她将关系网理出来,精心装扮了出席某些紧要人物的饭局,钱财疏通更是流水一般地用出去,另外还要托人在美国那边先置办些房屋家用,寻可靠的翻译帮佣,钱也早早转到了那边的银行,还拿一部分兑换了金条让习妈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她事无大小都为那婆孙俩考虑得仔细周到,那样天翻地覆地忙了十来天,心里那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似乎也渐渐散开了,便是在应酬的酒杯交错间听见霍展鲲霍大帅又已经另结新欢的消息也依旧能够面不改色巧笑嫣然!
这样的桃色新闻正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名流们正经八百说完了国家大事之后最好的润滑和调剂,所以向来传得比风还快,于是她很及时地知道了那位新欢正是曾经代替她被泼了酒的薇薇安小姐,有了霍大帅的撑腰,她也一扫从前半红不紫的窘态一跃成为梦都现在的新宠, 听说霍展鲲夜夜捧她的场,连着一星期包了全场的玫瑰送到她面前,更有甚者是堂而皇之让她住进了大帅府,让她颐指气使地过着少帅夫人的瘾,那气派风光更胜从前的黛绮丝,不免叫人对这薇薇安的魅力遐想无限!众人在黛绮丝面前谈起这些时脸色都颇有些怪异,既有看她笑话的也有悄悄给她暗示的,她一概装作没有看到,只娇媚而笑一如往常,那样几顿饭陪吃下来,除了听来这一大堆的小道消息,送丫丫和习妈走的事也总算得到了教她满意的答复。[全本小说就来“”看吧]
乱世红颜(三)
黛绮丝一门心思要送她们婆孙俩去美国,习妈却一直有些犹豫,她一大把年纪了过不惯外国的生活倒是一桩小事,既然是去给丫丫治病也可以忍耐,可是教她放心不下却是雪落坚持要留在这里不走,她只劝了她无数次,既然要走那就应该一家人一起,现在局势这么乱,一旦分开了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黛绮丝也仔细考虑过一起走,可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行不通,她打听到丫丫要做的那种手术花费的钱会是极大的一笔数目,再加上疏通关系已经送出去的钱财,在美国那边置办所开销的,这样一算下来她这几年的积蓄也所剩无几,如果一家人都去了外国,她又不会其它的什么买卖营生,往后的生活该拿什么保障呢?这样想来倒不如她留在梦都,至少还可以保全她们婆孙俩以后的生活无忧,她打定主意后也不敢和习妈说实话,只怕这亲如母亲一样的老人再为自己操心,便哄着她说自己把这边的事打点妥当了随后就去,这样才让习妈稍稍安下心来。
船票就定在几天以后,丫丫和习妈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黛绮丝心中万般不舍,本来这几天是想全部陪着她们的,可是这次帮上了大忙的一位龚老板频频约她出去吃饭跳舞,她求着人家办事,自然不好推诿,便也要打起精神堆起笑颜在那灯红酒绿中应付着。
明明局势已经危机动荡,但是霓虹闪烁的梦都皇城却丝毫未有紧张之气,门口的小汽车黄包车从来没有少过,挂着木箱子卖纸烟的烟倌们生意依旧火爆,进进出出的男女们仍然衣着光鲜笑容满面,更不用提梦都里面的莺声燕语欢歌艳舞,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真是一点不负与百乐门分庭抗礼的销金窟盛名。
黛绮丝久未登台,连着过来跳了几天舞之后总算在这天晚上一展歌喉,自然博得满堂喝彩,她在舞台上光彩照人,退下场来却立刻觉得疲惫乏力,这些天她晚上要应酬,白日也要亲力亲为操心那婆孙俩离开的大小琐事,实在心力交瘁,是以退场之后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想在休息室静静休息片刻,补一补妆,积攒些力气才能再对着客人笑出来,不想回到休息室却见另外有人早已经大咧咧坐在她的房间里慢条斯理画着眉,正是最近那位尘嚣直上的大帅新宠薇薇安。
黛绮丝和梦都三姝都有自己专属的休息间,便是中间再有什么昙花一现的红牌也从来不至于要让她们退步,她有一段时间没回过梦都,只听说最近这位薇薇安因得霍展鲲高高捧着已经红得发紫,现在看来传言确是不假的,她在门口看了一看,还没有说出什么话营业经理已经得了消息赶来了,他点头哈腰向她赔不是,只说是自己没有安排好,黛绮丝许久没有回来,这休息间便临时派给了薇薇安,这两天薇薇安本来请了假说是要陪着霍大帅的,他想着时间错开了便也没有再去安排,却不想今天薇薇安临时又要来加场……营业经理着急向黛绮丝解释,却听得旁边的薇薇安不高兴了,冷笑起来:
“安经理,你这么说起来难道还是我的不是了?你以为我想来唱吗,如果不是大帅非要听,我在大帅府里面舒舒服服地住着你请也请不来呢!”她最后一句话刻意放高了声音趾高气扬说出来,两只眼睛只看着营业经理,竟是丝毫没把黛绮丝放在眼中,“况且我也早和你说过的,我就喜欢这间屋子,其它的都看不上眼,你却还要把它派给别人,难道真要让大帅去和五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