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这样当妈的?你就是这样把丫丫养到五岁的?连哄一哄抱一抱都这么吝啬,难怪她和你一点也不亲!你要这样养孩子还不如当年就不要生!”
她只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脸色平静地吩咐佣人:
“把桌子上的东西撤了,点心拣几样精致的拼一盘上来,还有大帅的龙井茶也泡一壶来。”然后又向他娇娇荡起笑来,“大帅教训得是,我以后会注意的,大帅先吃些点心消消气吧!”
他胸膛起伏,眼中的火焰简直恨不得将她给焚烧殆尽了,终于咬牙切齿说道:
“不要再拿这样放荡的笑对着我,黛绮丝,不,钟雪落,你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当一个母亲!”
他话一说完转身就走,旁边的佣人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她只将茶几上的烟抽出来点上了吸着,一口一口的烟雾吐出来,似乎身体也在那辛辣的气体中渐渐麻痹了,这才淡淡开口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东西去。”
众人慌忙去了,她一连抽了好几支烟才站起来往楼上走,正好看到习妈要下楼来,她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怜爱疼惜,轻轻去握她的手:
“雪落……”
她笑着摇一摇头,却又立刻将眼睛埋下去再不让习妈见到了,抽出手来便继续往前走:
“丫丫睡了吧,我去看看她。”
习妈再没有说什么,只转头望着她孑然的背影,无声地摇头叹息。
丫丫大哭了一阵便由习妈哄着哄着睡着了,蜷缩在被褥中小猫似的,可是她在睡梦中似乎也仍旧伤心着,间或地抽噎一声,脸上虽然抹干净了可还是有后来淌下的泪痕,那翘着的黑色睫毛也是濡湿的,小手偶尔还要伸出来在眼睛上抓一抓,这个可爱的小人儿,这个无辜的小人儿,这个她从来没有好好抱过疼过的小人儿—— 她坐在床边,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刷刷地掉下来,然后再也无法控制地在脸上滂沱!
她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极力压抑着抽泣声,那些痛到极致的声响从喉咙中破碎地爆裂出来,带起了身体的颤动,她想摸一摸孩子那粉嫩的小脸蛋,手却落在被褥上,然后扯过毯子狠狠地擦,狠狠地擦,似乎要将手上那一层皮都擦落下去,要将身上那些浓郁的脂粉气全部都擦去,不让任何污秽的东西沾到这纯如初雪的孩子身上,可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用力,双手已经红得如同炭烧,却仍旧是徒劳!
她哭倒在床边,手还是没有落到孩子脸上去。
台灯的一点黄色稀薄地浮荡着,这临时布置的房间里朦朦胧胧的,只有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女子破碎的哭泣声,还有门口的一个影子,静静伫立在淡淡的光晕里。
霍展鲲站在门口,想要走进去的,想要叫她的,却只是呆呆立在那里看着,动也不能动。
这便是洪五爷曾经提到的那种哭泣吗,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喘不过气来的哭泣!
无论是她还没有成为黛绮丝之前,在众人冷漠眼神里歇斯底里的嚎哭,还是她已经是黛绮丝之后,独自一人对着熟睡的孩子隐忍的低泣!
洪五爷曾经对他说过:
“霍大帅,你怪我为什么要把她变成黛绮丝,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黛绮丝这个身份,她抱着她的女儿早已经是青弋江里尸骨无存的孤魂野鬼了!”
后来他常常会在她熟睡的深夜里拥着她,借着微弱的一点光线辨识她的轮廓,轻唤她再也不愿意承认的那个名字,想象着洪五爷口中的那一天——春色如锦,游人如织,还叫着那个名字的她抱着幼小的孩子跪在医生的门口,哭着卑微地请求,终于被推出医院的大门,她发疯似的嚎哭,发疯似的喊叫:
“我会借到钱的,求你们先救我女儿,我一定会借到钱的……”
她跪了整整一天,身旁是来来去去冷漠的行人,束手无策跟着大哭的老妇,怀中是那个高烧昏迷的婴孩。
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斜,行人渐渐寥落,她止住了哭泣,支开了老妇人,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在路人中僵硬行走,眼中是再也看不进世间万物的冷漠,一直走到青弋江大桥上,衣袂随着江风翻飞,身后一轮落日似火。
她要跨过护栏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洪五爷终于拉住了她。
他早上见到她的嚎哭,黄昏居然再见到她轻生,一切其实也是注定,他说他本不是心软的人,只有那一次例外,那一次例外埋葬了一个叫做钟雪落的绝望女子,重生了梦都皇城叫做黛绮丝的倾城名伶!
她慵懒妩媚,风韵无双,在舞台上低吟浅唱便惹无数男人疯狂 ,她在交际场上如鱼得水,喜怒娇嗔只让无数权贵倾倒,可是她也会在浅浅光线的昏暗里这样无助地哭泣,这样发疯似的擦着自己的双手,只为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儿,只为心痛那份遗失在乱世飘摇中再也拾不回来的纯真和骄傲!
风微漾,夜更浓,台灯的光淡淡浮着,照得一切影影绰绰,她的身影、他的眉目一并朦胧,仿佛是个老去的梦。
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只静静伏在丫丫身旁。
很久之后起身,回首便见他。
她簌然一惊,不知他何时去而复返,又在这门口站了多久,她关了台灯,在黑暗中抹净脸庞,整理了衣服头发,然后若无其事从他身边经过:
“我先去洗澡。